八、重启
暴雪如期而至。
原本就不怎么好走的千丈崖,再遇见大雪,一日的行程变成了两日,直到隔日黄昏,薛敬才进了幽州,驻马在王府前的八敏浮桥上。
送封赏的仪仗队将王府的前门围了,黄橙橙的车马招摇过市,绵延了整整半条街,百姓绕行,商户让道,薛敬远远地看了一眼,旋即调转马头,绕到了王府后门。
后门的守卫见是靳王回来了,腿一软,险些摔了跟头,“祖宗,你可回来了。”
薛敬翻身下马,掸了掸披风上的存雪,“不像话,前门怎么回事?”
迎他的王府管家姓翟,大家都叫他“翟叔”。只见老头佝偻着背,急得险些咬了舌头,“殿下,今年朝廷派来送抚恤的队伍长了一倍,这不,任半山任大人在府里住两天了,一直在偏院等您呢。”
“说我去哪了么?”
“小的们哪敢啊。”翟叔接过薛敬扔来的披风,“一直说您伤风,在屋里躺着不能见客,但是任大人不信,昨夜还扒着门缝想往里闯,让我发现,赶走了。”
“呵,这老东西。”薛敬皮笑肉不笑,“初九呢?”
“还跟房子里躺着呢。”翟叔压低了声音,“老奴派人守着呢,没人发现是他假扮的您。”
薛敬朝翟叔笑了笑,“翟叔,您去吩咐厨子,备几个小菜,再来一壶热酒。”
“好嘞!”翟叔得了令,立刻吩咐下人做事。
薛敬绕过南苑的回廊,挑了条背人的小径上了阁楼,刚走到卧房门前,就听见屋内传来初九强压嗓子咳嗽的声音,只学了三分像,咳得跟要断气似的。
薛敬推门走进去,“别装了,是我。”
初九看见人,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蹬着殿下的皮靴,披着大他一圈的披风,几下蹦到殿下面前,立时松了口气,“王爷,您可算回来了!不是说三天吗!”
“路上耽搁了几天。”薛敬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还以为本王得了肺痨,要死了。”
“呸呸呸!”初九煞有其事地叮嘱他,“王爷,以后您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这时,偏院传来鞭响。薛敬走到后窗,只开了一条缝。他住的这座阁楼在王府正中,视野极广,开了窗便能看见偏院的人来人往。
薛敬皱起眉,“那是在打谁?”
初九凑过去一看,“是那个叫刘贺青的护卫,随着抚恤队伍一起来的,主要负责保护任半山的安危,任半山这人脾气差,有事没事就找理由教训他,这侍卫不会说话,回回冲撞那任大人。”
薛敬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只见那叫刘贺青的侍卫被两个亲兵押着,后面站着的亲兵抄起鞭子,一鞭一鞭地往他后背上招呼,直抽了十几鞭子才停手,而那刘贺青却从始至终都忍着,一声也没吭。
薛敬冷笑,“这姓任的一顿鞭子,分明是抽给本王看的。”
初九抬手蹭了蹭发痒的鼻头,“殿下,翟叔说这刘贺青闲暇时总帮着府里的工匠修花圃、院墙什么的,反正人挺正的。那个任半山每天早上都来您这请安,昨天还硬要闯进来,不过小的威胁了他几句,他没敢进来。对了,那个押镖回来的郭业槐也来过王府几趟,吵着要见您,翟叔也让我们拦着,没放进来。”
“咝……”怎么才走了几天,平日无人问津的安平王府竟成香饽饽了,什么人都要往这凑上一凑。
初九煞有其事地评价,“王爷,小的瞧着那刘贺青是个好人,倒是这郭业槐和任半山,不是好鸟。”
薛敬轻轻拍了一下初九的后脑勺,“好人坏人都看出来了,你小子长能耐了!”
初九笑嘻嘻地凑近,“殿下,您什么时候去会会那个任胖子?”
“不急。”
因为连日奔波,左肩被狼咬伤的口子还没好,薛敬捂着伤处,吃痛地“咝”了一声,“快去取些外敷止血的药来。”
初九看见殿下肩头上渗出的血,吓了一跳,惊吼,“殿下,您怎么伤这么重?”
薛敬伸出食指,作了噤声的姿势,“别吵!咋咋呼呼的。”
初九小心翼翼地帮薛敬脱下外袄,翻开黏住的纱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殿下,是咬伤,疼不疼啊……”
“不许哭。”薛敬低声训他,“你也看见是狼齿印,我又没死,怎么跟哭丧的一样。要是传到那任半山耳朵里,他非要亲自来送药,不是穿帮了?”
初九连忙捂着嘴巴,把哭声憋了回去。不一会儿,他便取回了药箱,还端来了翟叔吩咐人准备的酒。烈酒浇在伤口上,黑红色的血块黏在伤口上一时冲不掉,薛敬没事人似的,拿起烤热的匕首在溃脓处刮了两下,又拿酒去浇。
初九憋着嘴抽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薛敬忍着疼,笑着安抚他,“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别丢人现眼,把纱布递过来。”
初九连忙照做,悉心地帮他包扎好,“殿下,您怎么叫狼给咬了?”
薛敬拧着眉,短促道,“为了见个人。”
“那您见到了么?”
薛敬迟疑了片刻,低头笑了笑,“见到了。”
自靳王平安回城,王府里平日紧跟薛敬的随从心都放回了肚子里。他离城这几天对于外界的掩盖和搪塞,俨然如履薄冰,不但要提防靳王出城的行踪也许会被有心之人发现,还要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
好在人回来了,一切安好。
今晨起,有人撑腰,翟叔的背明显不佝偻了,笑呵呵地张罗起后厨的餐食。花园里的园丁们为了迎新岁正在张罗布置,账房先生清点着随礼官送来的抚恤,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地点明后归入库房。
“王爷,这是今年的礼单。”任半山笑嘻嘻地将礼单呈上,跪地行了个礼,刘贺青站在他身后,只略略抱拳,行了个军礼。
靳王扫了一眼两人,一位身姿矫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另一位体态臃肿,肥得能流油。
任半山站起来,笑容堆在脸上,“不知王爷的风寒好些没有,看您脸色不好,是不是还没痊愈?”
“咳咳……”靳王捂着风袄,故作难耐地咳了几声,初九连忙知趣地递了一杯热茶,然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帮他顺着后背。
“好些了,多谢任大人关心。”
任半山已经入住王府好几日了,好不容易见着靳王殿下,神态有些急切,“王爷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前些日子在京师,下官随奉圣驾,还听陛下提起您,说您独守幽州,年少初成,陛下,这是想您了……”
靳王极和善地笑了笑,“多谢父皇他老人家关心,陛下国事繁忙,日理万机,任大人平日里侍奉在侧,也一定要提醒他老人家,注意龙体。”
任半山点头,“那是自然。”
寒暄完毕,靳王忽然蹙起眉头,寻事似的咳了两声,“任大人这几日在本王府中,住得可舒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