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地球,某地——
黄金之城,郊外。
闪鸣菈倒挂在树上,样子犹如一只静静休眠的蝙蝠,但他的眼睛却大大地瞪着,斜昵的目光朝树下围攻过来的一群男子看过去。
他们的拳脚足以打裂树干,也能轻松掰折任何一个未成年男孩的手和腿。但那只能对别的人管用。闪鸣菈很清楚,这种程度的力量,根本伤不到自己。
因此他无所畏惧地跳回地面,视线仅在十个敌手身上停留了半秒,便如燕子一般轻捷地掠过众人的包围圈,紧接着一个大跳弹到了半空。
为了能够捕捉到这个灵敏而小巧的猎物,男人们的手部出现了变异,一瞬间生长为灰色的粗粝钢条,好似具有自动瞄准和追踪功能的某种怪异活物似的,所有的铁触手一起对准了一个方向,朝前方的少年射出一大片密集的铁网,堵截他的去路,企图对他进行绞杀。
闪鸣菈在数十根钢铁触手的缝隙间疾走着,敌人的利爪没有一条触碰到他,所有的灰色钢条都毫无理由地垂落下来,无力而沉重,好似地面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它们牢牢地吸附住了似的。
闪鸣菈趁势向前跃出,双手抓起其中一个男人的触须——它们早已落在地上,软弱得连地心引力都克服不了。少年白皙的手臂猛然发力,随着挣扎不休的男人的痛苦叫声,新鲜的血肉从两条断手的横截面飞溅而出。随意地把残肢甩到一边,闪鸣菈挥动了一下右臂,他根本没碰触到的那几十条铁触须,顿时从能使人穿膛破肚的丑陋凶器变成了无害而又美丽的泡沫,从地面升了起来。
男人们抬头望去,用凶恶的瞪视来掩盖他们内心的惊惶。他们眼中的少年在毁去所有的触须威胁后,早已无声地飞向半空,此刻正舒展双臂,浅紫色的光芒在他悬浮的、逐渐向机械生物原形过渡的身体周围明灭。由于光芒太过耀眼,看不清楚他兽化的过程,但是遍布周身的高压雷电是那样的明亮而又真实,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在这不断发出喧嚣声的热浪中炸裂。
他想用这最后一击来结束测验。预感到败迹的人群,立刻将半变异化了的身子完整地显现出灰暗的原貌,集聚起全身的雷压进行抵抗。成倍的雷压叠加,使地面膨胀起了一股庞大的、漱漱作响的闪电能量,与来自上方的力量抗衡。
然而,众人的防御在闪鸣菈面前形同虚设。仅仅凭借一个人的雷压,就将十倍于自己的雷压形成的能量波按压了回去。
十名达斯机械兽人族「先锋」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变回人形,无法动弹。
如此弱小,如此不堪一击。半年前,这些人还能和自己有来有回地周旋十几个回合,但现在,他们统统不是自己的对手了。
停止攻击后,闪鸣菈慢慢下降身子,半蹲在地上,蓝黑色的眼睛里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杀戮欲望,望着地上的落败人群。但他知道,他不能取掉他们的性命。这些都是他的族人,而他们进行的只是一场测试,给远处高坡上的观赏者直观地估测自己实力的一场测试。
闪鸣菈继而转头望向遥远距离外静静伫立着的三抹人影,脸上冷漠而又傲慢的表情仿佛在宣示自己的胜利。所有的对手都已被他击倒,没有任何继续战斗的能力了。他成功地通过了测试,很快就能受到王的提拔。
“闪鸣菈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啊。”从这片小斜坡上看出去,一个充满朝气的少年身姿清晰地映入眼帘。阿迦述王头颈微扬,感慨的声音里透露着赞许。他刀削斧刻般的脸庞轮廓分明,完美对称的五官具有一股石膏塑像般的美感。黄昏的余光照亮他的面庞,让那双如同深海宝石般湛蓝的眸仁在橙黄色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是的。完全可以胜任‘将军’,侍奉您左右了。”静立在一旁的安摩尔点头应道。他默默地陪同在王的身侧,一起观看这场测试。作为闪鸣菈的举荐者,可以看到他淡漠的表情中充满了罕见的欣慰和满足。
魁尔斯站在二人身后,沉默地护卫着王,没有说话。
卷动的强风吹起三人身上相似的、粘有羽毛装饰的单薄衣物的边角。秋天的气息在紧粘皮肤的潮湿空气中传播着。尽管夏季已经结束,风中的热度却依然让人感到沉闷和燥动。只能尽可能在穿着上花心思,以保障它们既看起来大方得体又显得舒适透气。三人均把上衣的领口开得极大,几乎要把整个胸脯袒露在外面。腰间围有的虎皮,头颈、手腕乃至脚踝处带着的金质饰品,使他们看起来像当地的贵族。魁尔斯的服饰相较阿迦述和安摩尔要简洁些,但是该披金戴银的地方一样不少。不过,虽然三人衣物上绘制的复杂图案显得很华丽,布料的材质及其做工却有些粗糙,似在昭示着当地并不算先进的纺织水平。但是,在好不容易花时间融入的这个新环境中,也无法再过得比现在更讲究了。
“会舍不得那孩子吗?”阿迦述目视着战斗场,“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你的军团里服役。”
“我只会因为他的愚钝而感到生气。他是为了服侍您而生的,但是在他人生的头两百年,却始终是一个无名小卒,只能做一名毫无前途的‘传令官’。现在,他终于到达了他应该到达的位置,能够为您所用了。”
正如安摩尔所言,闪鸣菈原本只是他手下一名普普通通的「传令官」。以他卑微的实力,能跨越无数残酷的战斗成为王的残部苟活至今,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幸运。但是,在过去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这个寂寂无闻的少年仿佛终于无法忍受自身的弱小,在阿迦述王接连损失了两名得力的将军、人才逐渐枯竭的当下,突然开了窍似的,实力突飞猛进,半年前荣升为「先锋」,而今,十个「先锋」加在一起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以安摩尔训练过无数士兵的经验,他能够轻松看穿这样的对手就算一口气上五十个,都会被如今的闪鸣菈全部打败。
所有被击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族人,都是安摩尔军团中位列于「将军」之下的「先锋」,已经陪闪鸣菈练习了大半年。他们个个都是精英,但是却连闪鸣菈的一根毫毛都伤不了。其实早在一个月前,闪鸣菈的雷压储量就已经符合「将军」水准的要求,但是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将军,必须创造出一门有别于他人的新能力,将它敬献给自己侍奉的那位王。就在刚才与十名先锋的对战中,安摩尔惊喜地发现某种东西终于彻底占据了闪鸣菈的肉|体和灵魂,他成为了那力量的主导,全权掌控住了它。
“就是刚才改变了所有触条的进攻轨迹,并把它们变成泡沫的‘那个’吧。”阿迦述以一副评头论足的姿态,淡淡地说,“……还有,看不清闪鸣菈变身的过程,恐怕也是受其能力的影响。”
安摩尔忍不住在心中感叹王的智慧和洞察力,缓慢地道出自己的见解,“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修改现实’。连别人看见的画面也能修改。”
“能开辟出这样的能力,真是不简单。”魁尔斯用赞叹的声音说道。
“安摩尔,你把他培养得很不错。”阿迦述侧过头,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喜悦。
得到了王的赞扬,银发的将军当即微笑了一下,随后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说,“照他之前的经历看,他可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才,现在却整个人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神童。蠢钝与聪颖并存,或许就是那孩子的特殊之处吧。不过,在我看来,他的资质并不差,只是缺乏外部的刺激。在这黑暗时期觉醒力量为您效劳,正是他天赋的展现吧。”
尽管安摩尔诉说的对象是阿迦述,目光却始终对着远处的闪鸣菈,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感受到指挥官的召唤意图后,快步朝山坡奔来。
“但是,在使用他的时候,切勿投入过多的私人感情。”安摩尔一边望着逐渐靠近的少年,一边继续陈述自己的谏言,“他在我的身边太久了,我很清楚他的脾性。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心智还不成熟,对任何事都缺乏兴趣,唯独打架。下命令时,无需对他说明缘由,他没兴趣听,也理解不了,那只会令他困扰。把他当作不会思考的一件工具使唤,才是使用他的正确方式。”
“这是卿的心得吗?”
王忽然改用敬语,沉静的面容带着令人感到可怕的敬畏感,即使他并未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安摩尔都不禁深深地折服在他的威严下。阿迦述王对底下的族人无所不知,他不该有任何怀疑。
“……我可能说得有些不知深浅。虽然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但是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才对。”
就在安摩尔谨慎地低下头、自我斥责的时候,闪鸣菈已经来到他们身前,在距离阿迦述两步之隔的位置停下,眼睛冷漠地看着地面,像一头等待族群的首领下达捕食命令的小兽般静默着。
他才刚满两百岁。依照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成长期,还是个亚成年的个体,恰似他选用的人类宿主——一个容颜稚气未脱的14岁男孩。及肩的蓝黑色中分卷发安静地披挂在肩头,在迅捷的秋风中自由飘动。以人类的审美标准,这副宿体无疑是一个百里挑一的秀丽少年。只可惜,皮囊能保存的只有容貌,无法承继其主人原有的性格。闪鸣菈的眼里有一种与稚嫩外表格格不入的老成和冷酷。这具躯体曾经的灵魂已然随其生命一同消逝,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追忆的过去,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或者价值,现在,它只是占用者随意玩弄的躯壳。
闪鸣菈的年龄,透露出一个信息:他是出生在地球的达斯机械兽人。他住着人类的城市,吃的是人类的食物。他对古老遥远的故乡没有记忆,只依稀从族人的口中听说到些许有关它充满荣光的神秘过往。但这并不足以唤起他的思念。他不在乎那些印刻在灵魂和基因之中的无用念头。那些归乡的渴望,无穷的懊悔,都被他舍弃了。这让他能够更加专注于战斗。
阿迦述微微俯身,拨开闪鸣菈因沾了汗液黏在额前的几缕头发,“有没有为你的能力取个好名字呢?”
“没有。”清脆的话语从少年双唇中流出。他薄而稚嫩的嘴唇因缺水显得有些干裂,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非常悦耳。他平时很少开口,说话极为简洁,往往只有几个字,或者干脆不说。为王效命不需要语言,只需杀戮即可。
“想一下吧。我打算五天后举行‘尊王仪式’。在那之前想好吧。”
闪鸣菈默默听令,当阿迦述的尾音落下时,他的眼睛突然因感受到一股逼近的气息而转向一边。虽然是同族的气息,闪鸣菈还是全身戒备了起来,当发现前来觐见的是阿茨翠德将军后,才稍稍松弛了精神。
阿茨翠德无精打采地踱步走来,停在适当的位置,躬身向王行了一礼。他穿着单薄的白色棉衣,身佩各种稀奇古怪的羽毛饰物,尤其是头部的装饰最为复杂和夸张。在他看来,这身装扮就像个傻瓜,但他也只能适应。
“你竟然迟到了,真是胆大。”安摩尔冰冷地提醒他。同伴的散漫态度,让他有些生气。
“啊,错过了闪鸣菈的测验吗。”阿茨翠德没有直接回答安摩尔,他朝远方浑身挂彩了的十个先锋瞟了一眼,转而扭头面对少年,摆了摆手,企图用轻松的语调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消极,“这种早就知道了结局的表演,看不看都一样。噢,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打得……很棒。”
闪鸣菈没有任何反应,连看都不看他。这反倒让阿茨翠德有点尴尬,只好自讨没趣地挠了挠耳朵。
“该怎么做,你都知道吧?”
阿迦述的话声响起来,这让阿茨翠德迅速丢掉了所有的懒散。
“是的。”他低了一下头,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去找济伽。”
“你要想尽任何办法说服他。”王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充满了迫人的压力,“任务不许失败。否则,提头来见。”
“我愿意为您献出生命!但是……要我去求那个男人……”恼怒使阿茨翠德咬紧牙关,厉声咆哮起来。“济伽,他就是个胆小愚蠢的懦夫!被刹耶那个恶棍吓到阳|痿,只能躲起来自|撸的废物!情愿退隐到世界尽头的荒凉之地,也不愿为爱人、为自己的王报仇!……”一想起欧蕾丝塔因游说济伽而殒命,阿茨翠德就无法平息心中的怨恨。尽管事后经过调查,现场留下的雷压出自刹耶的几个重要爪牙,欧蕾丝塔的死应该与济伽无关,但她确实是在出任务的途中被刹耶的人盯上,济伽方面显然没有对她施以援手。现在,他也被赋予了和当年的欧蕾丝塔相同的使命。想到这里,阿茨翠德突然闭上了嘴,不再出声。他的恼怒只会让王难堪,让王也回忆起那份断臂一般的痛苦。他可不希望这样。
安摩尔已经习惯了阿茨翠德的粗鲁。他的粗鲁和迭让不同。迭让就像头不讲道理、随时张牙舞爪的野兽,而阿茨翠德从来只对他鄙夷和厌恶的生物粗鲁,无情地嘲笑他们,并且永远不会停止他的厌恶。“抛开你的成见。”安摩尔低声警告他,“你必须认真对待这项使命。它关乎到我们的未来。”
魁尔斯和闪鸣菈安静地侍立在旁,没有参与争论。
“我知道这很重要。”阿茨翠德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意外,王选择派我去,而不是你。至少,你不会在见着济伽时对他吐唾沫吧?”
安摩尔瞄了一眼阿迦述王,后者双手挽背,沉默不语。“王的决定不会错。你尽快动身,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闪鸣菈的尊王仪式。”银发将军的目光在同伴的身上凝视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紧眉头说道,“出发前记得换装。”
阿茨翠德沉闷地点了点头。他明白,这是非常必要的措施,为了避免济伽的人通过自己的服装特点推断出他们如今栖身的地方。安摩尔总是如此周到。
“去吧。”
阿迦述语音轻缓,稍带疲惫。阿茨翠德感到,他身为王的气场稍稍弱了那么一瞬间,被一阵迟疑的情绪所包裹,但很快又恢复到以往的刚毅和坚定,恢复了那常伴他左右的压迫感。
那庄严而激烈的强大气息,足以驱走即将到来的黑夜,照亮逐渐昏暗的原野,扫除自己前行之路上的一切障碍。
“一定不负您所托。”
阿茨翠德低头应道,同时在心底发誓。
II
那个洞比从前见到的小了一点。当接近到肉眼能够目视“缓冲地带”的距离时,这是第一个蹦入阿茨翠德脑中的闪念。
手持枪盾的机械骑士那庞大的躯体继续以高速保持飞行,脑门上的独眼瞪大着凝视前方,阿茨翠德将目光持续地投入在那个撕裂天际的椭圆形大涡洞上。
十分钟前,它还只是视网膜上映现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但它每分每秒都在扩张,都在放大,犹如一个亟待出生的婴儿,残忍地撕开了母亲柔软的腹部,随着满腔的黑血冲涌出来。多彩的极光在空洞的边壁处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完整地勾勒出它的大小。眼前绝大部分的视野,已逐渐被这个深邃而恐怖的涡洞占据。但他知道,他还没有来到它的脚下,目前观测到的,并不是它的实际尺寸。
当年离开家园,被抛到地球,正是通过这个洞口。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多少天,或者多少年了?阿茨翠德很少回想过去。在母星上度过的那段生活,早已成为遥不可及、无法触摸的虚幻之物。他的家,他真正的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他不需要无谓的多愁善感。他拒绝回想过去。
但是,这个洞……
记忆很少打扰他,但它们始终清晰。和记忆中见过的模样相比,现在的“缓冲地带”大空洞,其直径明显缩了一圈。它正缓缓地向外抛出物质,早晚有一天会流失掉所有的能量。在这之前,它还能庇护济伽和他的军队多久?
成片的冰雕圆屋映入眼帘,构筑成一个小镇的模样,坐落在开阔的冻原上。虽然距离还很遥远,但已经足够让他观察它们的规模和布局,寻找他必须去见的那个人。
一丝香甜的气味,顺着流动的空气,突然钻入了阿茨翠德的鼻尖,刺激着机械兽人将军那远比寻常人类敏感得多的嗅觉。起初只有一点点,让他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那味道就变得浓烈了,随着距离的拉近,越来越让他无法忽略。
他没有停下脚步,任由它们恣意挑逗着他,不如说,他正是被它们所吸引,仿佛那是一种他无法戒掉的毒|品。人肉的香味在静谧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雪原上垒砌的冰屋子间,摆满了挂着储备粮的架子。久违的味道。熟悉、诱人。这是他曾下定决心永不再接触的味道。
阿茨翠德振作精神,跳到了一块凸出地面二十米的小山丘,然后将自己的机械身躯还原成更容易躲藏的人类形态,借助高处的优势,紫黑色的眼睛以带着警觉的俯瞰目光观察着济伽王治下那军民两用的冰筑要塞。与这座要塞之间的实际距离足有1.5英里远,但是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良好视力足够他看清全貌,甚至捕捉到某些生动的细节。那既是济伽王统治的人民日常生活安歇的小镇,亦是他们进行操练和作战演习的军营。那些正在闲聊、搏击、进食、劳作的族民,随时都可能在发现闯入者的侵犯后过来围剿。
阿茨翠德停在了山体边缘一块高约两米的冰石头旁,不再前进,默默等待着。因为感官告诉他,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曾在过去接触过的气息,正向自己接近。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了。身旁的巨大冰块突然毫无预警地扭曲了一下,从近乎透明的晶体中间出现了一个肩部长毛、体型高大、四肢却纤长到完全不成比例的灰色怪物。
这怪物仿佛幽灵一样破冰而出,但伫立在原地的冰岩却没有一丝裂隙,两米高的冰岩也根本不可能塞下他的身躯,可他还是如鬼魅般穿透了阿茨翠德身旁的掩体。
怪物伸出了他那又细又长的铁触手,向入侵者发动袭击。
啧,不是可以友好交谈的家伙。下了这个判断后,阿茨翠德一边后跳,一边把自己的身姿包裹进密度激增的雷压之中。原始的能量喷涌而出,叫嚣着释放。就在阿茨翠德向后跃动、准备变身的那一瞬间,敌人的机械触手猛然加速,划出了夺命的光线——
这一击贯穿了阿茨翠德人身的脑颅,最后钉在了空地上,掀起一阵冰粒飞屑。鲜血铺满大地,形成一片异样的红毯。然而,受到致命打击的异族将军却是毫发无伤,活蹦乱跳地飞到了空中。凛然的骑士形象再一次降临。阿茨翠德利用「千丝万网」的能力,同时展开了两具身体。一具被杀,另一具成功变了身。不将他们全部歼灭,这名将军就永远不会输。
趁复制身体的间隙,阿茨翠德看清楚了攻击自己的敌影,眼神露出了惊奇而怀念的情绪。但对方显然不愿意就此罢休。
“——切,居然失手了?”孤独的来袭者——澈尔将军,惊讶的目光在惨死于地面的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秒钟后,转而朝半空的钢铁骑士看过去。
“在找我吗?”阿茨翠德眼中的光芒时隐时现,由于那好似昆虫复眼的眼球内遍布着不计其数的六角形,使他看人的目光也变得格外诡异了。“澈尔,你那个隐形的能力,该不会是为了偷袭别人而发明出来的吧。”
“那么你的能力呢,为了保命?”澈尔没给对方还嘴的机会,张开了密布于两肩的羽毛,那些漆黑软羽忽然间变得硬如黑铁,尖如钢针,射出了一大片锐利的箭雨。
阿茨翠德歪嘴嗤笑着敌人的拙劣把戏,左手的铁盾瞬间分裂出十面,轻轻松松就把迎面而来的羽毛箭矢挡了下来。
但是,盾牌虽然能结实地防下箭矢,却防不住它们那灵活矫健、行踪诡谲的主人。不仅能做到完全隐没自身,还可以穿透任何物体——「无影者」的发动,让澈尔得以跟随飞驰的箭矢一同突进敌人,根本不用担心它们会伤及自己,所有与他身体重叠的钢箭,都被他穿透了。
拉近到足以展开肉搏的距离后,澈尔伸出了他细瘦的铁臂触爪。
架在阿茨翠德身前的钢铁巨盾中间,突然破开了一个洞——不,这并非蛮力破坏。盾牌的表面没有任何损伤,依然光滑如镜。
澈尔嘴角拉长了笑容,探入盾牌后方的右手,朝阿茨翠德的胸膛袭过去,直取他的心脏。
穿透他者身体,拿出卡在身体中的某个物件,对澈尔而言就好比捡起地上的一粒冰沙那样简单。阿茨翠德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属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漆黑心脏就脱离了他的躯壳,握入了敌人的掌心之中。
“得手了吗?嗯……看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啊。”澈尔掂量了下手中仍然在跳动的器官的重量,埋怨般地小声嘀咕着,随手把它扔到了地下。
附近出现了新的雷压。不用说,那个敌人一定又故伎重演,复制了一具躯体,此刻正在更高的位置俯视着他。
“你很过分啊,澈尔。一见到我,又是爆头又是掏心的。你我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吧?”阿茨翠德望着对方,虽然语气中充满了揶揄的意味,但是片刻前的怀念情愫已从他饱满的复眼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杀意。
“哼。擅闯我王的地盘,就算被当场打死也是你自吞苦果。”即使内心的盘算并非如此,澈尔还是忍不住想要挑衅他一下。
“你想打死我?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阿茨翠德呲牙咧嘴,紧紧握住右手的钢铁长|枪,“让热身到此结束吧,我要来真的了!”
澈尔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接受对方挑战的信号。这次他不再依靠穿透的能力,真刀实枪地和阿茨翠德肉搏起来。要不是他瘦长的身躯非常有利于闪避和移动,他可能已经中了不止五枪。要不是多次释放雷压修复受损的肉|体,他可能早就败北了。
阿茨翠德的机械真身是攻与防的完美结合,长|枪突刺,巨盾格挡,在与敌人的近身对抗中,能有效地发挥出它们各自的作用。牛蹄形状的双腿肌肉异常发达,具有惊人的爆发力,在空中进行的高速运动,完全不输给趾行类生物。澈尔被阿茨翠德的长|枪骚扰得喘不过气来,自己的钩爪又刺不破他的盾牌,渐渐落入了下风。
好强。过去曾经与阿茨翠德交过手的澈尔,不禁暗自赞叹起他的实力。这个家伙,究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呢?他那浓稠致密的雷压气息,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似乎混入了别的什么东西。
不得已,澈尔只能不断地释放雷压强化自己的手臂,努力去冲破敌人的防御。
可是,每当他发出一次冲击,想要解决掉阿茨翠德那枚烦人的盾牌时,都会有更强大的雷压能量将他的手臂压回来。
可恶的家伙!他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这个过去的对手为什么会变得这样难以应付。阿茨翠德的强大激起了他的斗志。此刻他只渴望将自己的牙齿嵌入他的颈部,撕咬他灰暗的机械铠甲片之下的血肉。他知道,那一定不如人肉来的美味,但他必须这么做……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澈尔瞬间从遐想的思潮中清醒了。
巨量的雷压能量波,在山头砸出了一个凹坑,整座小山被铲平,附近的地貌被完全改变。如果没有及时用「无影者」的能力穿透了部分能量,而是被彻底打中的话,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澈尔摔出了山丘的范围,重重地摔倒在山下的冰原上,拖行的尾迹足有三百米远。大面积的穿透,对他的躯体造成了沉重的负荷,浑身好似火烧一样的痛苦,使他咬牙低吼的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你这家伙……居然有这等实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难不成……你一直在隐藏自己?”困兽般的恼怒和沮丧席卷了澈尔,但他不愿就此屈服,立即驱动雷压为自己疗伤,站起身来继续和敌人对峙。
澈尔的不屈表情令阿茨翠德感到愉快,但是为了能够和平地交流,并在未来建立起合作的关系,他小心翼翼地掩饰了这一点。“不要灰心。对付一般的入侵者,你已经绰绰有余啦。但如果以我为目标,不派厉害一点的家伙可不行哦。”
澈尔默默地恼怒了一会儿,才终于恢复了镇定。“哈,终于承认自己是入侵者了吗。”
“难道我说过,我是来这儿旅游的?”阿茨翠德让自己漂浮的身躯来到地面,主动恢复了人类的姿态,以示休战的意向。
犹豫了两秒后,澈尔也变回了人形。两人相隔十米对望着。
阿茨翠德决定直抒来意。“很明显,我是奉了王的命令来当说客的。不过,说客也需要有通情达理的接待者才行嘛。比方说——”他的眼睛暧昧地看向一边。
被他望着的地方,一个黑发黑肤的女人正飞快地小跑过来。另一个深绿色卷发的男子走得稍慢,也一同出现在二人的视线里。
“澈尔,你怎么老是这样随便动武!”哈拉古夏的厉声喝斥,伴随她急切的脚步一同到来。由于不明入侵者引起的骚动,全镇都已进入高度警戒的状态。作为济伽王的将军,她有职责前来查看。
“干嘛当着外人的面教训我啊。不进行阻拦,难道要把阿迦述的说客热情地迎进王的宫殿?”澈尔手捂胸口,想要博取她的一些同情,可惜哈拉古夏已经不再看他,把视线转向了这场骚乱的引发者。
同打量自己的女将军一样,阿茨翠德也在凝视对方。“嘿,哈拉古夏。好久不见了。”
“莫非你是……阿茨翠德?”哈拉古夏的表情充满困惑,不由得抽动鼻子嗅了嗅。面前的男人既是阿茨翠德,却又仿佛不是。他身上的气味,让她觉得异常亲切,不禁为之深深地沉醉着……
“是。”阿茨翠德简短地回答,没有过多在意哈拉古夏奇怪的反应,继而看向她身后的渥兹华,“我的到来竟然惊动了三位将军出马。不过,还不够。我要见济伽。”
“愚蠢。”渥兹华发出冷笑。
“你也要阻挠我?”阿茨翠德挑了挑眉,试探道,“你们三个,该不会想一起上吧?”他虽然能压制澈尔,但若要和三个将军同时较量,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
“你不该来这里。”哈拉古夏抢在渥兹华回答前,粗声粗气地说。
“对曾经的盟友这样说话,真让人心寒啊。”阿茨翠德反击的话语中掺杂着甜腻却虚假的问候,“更别说,你们的济伽王还欠着我王一条命呢。”
“好,好,就算你说得对。”渥兹华及时岔开话题,“作为曾经的盟友,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他轻笑起来,琉璃色的眼睛眯成月牙,嘴角带着戏谑,“只是单纯的好奇。阿迦述颁布的禁食人敕令,真的能有效地推行吗?”
阿茨翠德有点不高兴地反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不信你们之中有谁的忍耐力可以抵抗住那种诱惑。就好比……我不信你可以几年不碰女人。”
“别说几年了。几天都受不了啊。”阿茨翠德舔着嘴唇,扯开一抹邪恶的笑,“我一直在学习怎样不把她们玩坏。”
渥兹华的脸上,有着和他相似的笑容。“嘿,总算说了些真话,但还不够诚实。这么多年不吃人,都没把你憋死?”
阿茨翠德瞬间变了脸色,恼怒道,“我改吃素了,不行啊!”
他的回答让绿发将军笑不可抑。“行。我只是怀疑你嘴上一套,背后另一套。我就不行了。我就是要吃人类。我的胃除了人肉,不消化别的。”
“就是嘛。反正他们繁殖得非常快。”澈尔迅速接过话柄,打算好好地呛对方一下,“阿迦述想换口味是他自己的事儿,为什么要强迫手下的人也跟着受罪啊?”
“如果你需要我再教训你一顿,我不介意多浪费点时间。”阿茨翠德眯起了眼睛,面对澈尔,声音里有明显的恐吓。
“别破坏气氛嘛。至少我没有要驱赶你的意思。”渥兹华插话道,依旧保持着友善的笑容,除了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嗓音也慢慢低沉起来,“我只是想来会一会你这个许久不见的家伙。不过,看来友好谈话只能到此为止了啊。你若真有胆量,就向我们三个宣战吧。”
阿茨翠德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片刻后,他的态度软了下来,“我不想与你们交手。但我也不能就这么空手而归。无论该与不该,我都已经在这里了。与其把我赶跑,不如听听我的来意。当然,只能对济伽说。”
“得了得了。”澈尔再次抢答,“你要见我王,无非就是些请求联合抗击刹耶的老生常谈。你该知道我王一定会拒绝你。而我们选择遵从他。”
“但那不是你们的真实意愿。如果能自己做主呢?”阿茨翠德使劲瞪视着三人,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来回切换。“承认吧,你们会疯狂地对刹耶展开报复。济伽却在压抑你们的天性!”
“啊,啊,被阿迦述逼得只能吃人类食谱的你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澈尔对他的鼓动言辞表示厌烦,“自从禁食人肉的敕令颁布后,你们中间一定出现了不少怨言吧。迭让那家伙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嘛,所以他死了。至于剩下的人呢,不满归不满,规矩还是照样要遵守。我们也一样。我们会无条件维护王的心意。”
眼看激将法不管用,阿茨翠德只得另谋他法。“心甘情愿地缩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好,就算如此,就算你们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也不至于耳目闭塞到对外面世界的变化浑然不知吧?告诉你们,龙族已经快完了。”他皱紧眉头,绞尽脑汁地让嘴皮子动起来。游说不是他的强项,但是王命在身,他不得不做。“新的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刹耶盯上了卡塔特。这十六年间,连续地、不断地进攻。在历经第二任首席龙术士反叛那样的巨大动乱和损失后,龙族的防守力量已变得十分虚弱。当然,他们抵抗地很顽强,至今都没让刹耶得手。但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万一某天刹耶攻陷了卡塔特,下一个目标就是你我中的一个,无论我们愿不愿意被卷入战争。”
三人默默听着。没必要否认事实,或者假装不知情。探子早就回报过这些消息。卡塔特的第二代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兵败身死后,刹耶便开始了他丧心病狂的侵略征途。十六年里,他命令麾下的将军们疯狂地攻打没有首席龙术士坐镇的卡塔特山脉。刹耶本人虽未亲赴前线,但是他傲慢的气焰和他志在必得的决心早已是众目昭彰。而在这个过程中,济伽依旧龟缩在“缓冲地带”,据险自守,一如既往地显露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尽管刹耶一直没能彻底把卡塔特拿下来,但是他誓不罢休的攻势,无疑让躲在暗处冷眼观望局势发展的阿迦述非常忧心,等有一天龙族扛不住了,胜利的刹耶就会亲自率军来消灭他和济伽。现实注定了他们任何一方都不能够独善其身。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阿迦述才会派阿茨翠德,来寻求和济伽重新组成联盟。
面对这步步紧逼的战争阴云,没有理由坐以待毙。澈尔和渥兹华体内的血液温度在升华。他们渴望战斗。但这需要牺牲掉王对他们的信任。
济伽对刹耶的刻骨仇恨,他们曾亲眼目睹。多年前,刹耶阻挠他抓捕龙术士的计划时,那场在冰原上突然爆发的巅峰对决,险些要了他的命。他并非迫于刹耶的淫威,而是对族群的将来另有打算,不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耗费在解决恩怨上。与阵营相争和男人的尊严相比,族民的生存更为重要。济伽王的良苦用心,将军们都很理解。
“难道你想要说服我王,趁刹耶全力对付龙族之际,和阿迦述联合在一起消灭他?”澈尔抬高声音,问道。
“这是眼下最优的策略。但这需要你们去劝说。”阿茨翠德说,“况且,我也并非为此而来。”
“不是来结盟的吗?”渥兹华狐疑地盯着他。
“总之,让我见一见济伽,对你们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哪怕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也不至于像这样难以见面。给个准信儿吧。”阿茨翠德的话语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着,“最后,我必须把话说清楚,这次我已经向阿迦述王保证过了,如果任务失败,我将自刎谢罪。所以,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你们把我杀死。我会留在这鬼地方,一直骚扰你们,直到济伽有胆量接见我为止!”
澈尔、渥兹华因思考而沉默。阿茨翠德则静静等待。在这三个男人议事时始终没说过话的哈拉古夏,一双茶色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阿茨翠德,想要从他身上那股令她倍感亲切的气息中找出答案。她总觉得自己很熟悉这个味道,但它并不属于眼前这个灰黑色头发的男人,这古怪的认知差异促使她一直在回忆的迷雾中搜寻。现在,她终于想了起来。
“阿茨翠德。”她轻轻唤了一声。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转过头,平视着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他明白,是时候说出那件事情了。他为什么让他们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以及为什么能战胜一个将军的原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正打算告诉你。不管怎么说,你是她的旧友。”阿茨翠德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必须先确定一件事。”
哈拉古夏与他四目相对,胸膛一片冰凉,不好的预感在慢慢扩散。“是什么?”
“欧蕾丝塔也曾携带着王的命令,前来求见济伽,和今天的我一样。你见过她吗?”
“见过。我们谈得……不太愉快。我猜这大概就是她不愿意再见到我,这次换你过来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她到过这里,却未能达成使命,被拒绝后,在回程途中遭到刹耶的人伏击。
阿茨翠德走近哈拉古夏,拉住她的一只胳膊,“她死了。离开这儿之后,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我希望你能够知道,她是被刹耶杀死的。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证,但只有这个可能。欧蕾丝塔死后,我吃掉了她的血肉。”
哈拉古夏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这个带给他如此噩耗的男人,瞠目结舌。
原来,这就是她觉得他的气息让她无比熟悉的原因。正是因为他吞食了欧蕾丝塔的缘故,吸收了她的全部雷压,这才有了双倍将军的力量。这亦是阿迦述王派遣他执行任务的原因。
阿茨翠德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很遗憾,那成为了你们最后一次见面。”
哈拉古夏一直看着他。这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闪耀在他紫黑色的眼睛里,对她微笑。
但片刻之后,欧蕾丝塔的幻影就消失了,哈拉古夏终于承认,那名挚友已经离开了自己,而她除了接受现实外,没有任何办法。
泪珠滑落眼眶,哈拉古夏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十秒后,忽然身体前倾着倒入他的怀里,掩着脸呜呜哭泣。
平常总是将思绪裹在冷漠面具下的这个女人,此刻看起来显得充满了情感,既娇小又无助。阿茨翠德静静站着,单手托住她的后颈,任由她伏在自己的身上抒发痛苦。
萦绕耳边的抽噎声折磨着澈尔的心。他能够想象她的悲伤,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们两人从孩提时代起就认识了,欧蕾丝塔对哈拉古夏的重要性,连澈尔这个老战友都望尘莫及。虽然他承认他对哈拉古夏借阿茨翠德胸膛聊以慰藉的这个举动有些吃醋,但是必须让她释放出自己的悲伤。因此,他默默守护在一边,没有上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