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有好戏看了。待济伽决定完那些猎物的生死后,他们便会归卢奎莎所有。她热切地注视着,唇角似有若无地浮露出一抹邪笑。
“愿布木-恩何的光辉护佑您的康宁。”墨里厄衷心地向兽人族文化中司掌光明、医药与健康的神祇祈求,随后恭肃而担心地询问,“王,您今日圣体可还安好?”
“说正事。”济伽摆了摆手,目光扫向他的战利品。
三名阶下囚闻声,低垂的头猛然抬了起来,在看到那张苍白如纸、却又威仪不减的面庞时,不禁瞳孔骤缩,喉间发出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仿佛他们正面对一个不可能的幻觉。
“真的是你啊……济伽,”其中一个伤势较轻、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说,“呵,算老子倒霉,竟栽在你的手里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啪!
掌风迫近,响起一个清脆的击打声,那人瞬间被扇得踉跄跪地,声音颤抖着,吐了口鲜血。另两人也紧跟着跪下,并不是出于自愿——墨里厄的两名部下重重踢向他们的腿窝,迫使他们跪伏于地上,向济伽王行叩拜大礼。
“晋见王的时候,不能失了礼数。你们要是不懂,就由我来帮你们学会。”墨里厄加大了雷压鞭子中用以禁锢他们的力量,鞭身泛起电弧,炸开炽热而亮银的激光,直至听见三人痛苦不堪的喘息后,他才缓缓收手,向济伽王禀报,“这三人是在奥布达的外围树林被擒的,所属霏什军团,因贪吃而跑去郊外,跟踪猎户。在他们动手前,我们先发制人了。请您示下。”
“奥布达?那里是刹耶最新的领地吗?”
“似乎是的。这老城人口不多,在其东南1.5英里处有一座更新兴的城市,布达。”考虑到有这几个刹耶的士兵在场,墨里厄暂时没有将他遇到费路西都的事说出来。他打算等之后有空,单独告诉济伽王。
即使是敌部将死之人,也仍有审问的价值。济伽王的眸光淡淡地瞟向这几人。“你们说。”
“呸!”遭受掌掴的男人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血沫,离喷到他只差半米。
墨里厄突然伸长的机械臂立刻掏向他的喉部,发出令人心惊的撕扯声,一截猩红的肉被丢弃在地上,顿时鲜血狂涌。声带被破坏的男人因剧痛瘫倒,在地上蜷缩痉挛,却嘶吼不出任何声音。捆缚在他身上的雷压长鞭不仅限制了犯人的行动,还具有能阻断其雷压流动的功能。男人一时难以调动雷压,自愈能力亦随之丧失。在鞭子松开前,他都别想说话了。
“一个垂死床头的病秧子,一个自喻英雄的跳梁小丑。”另一个虬髯大汉瘪嘴,发出了一串嗤笑。同伴的惨状并没有让他畏惧,他依然面露不屑地瞪视着济伽,“你既没有进取天下的锐气与胆魄,也不敢与我王开战,只能耍弄这些小手脚。事到如今,把我们虏来,是想要招降吗?哈哈哈……痴人说梦!我对王、对将军的忠心,是绝不动摇的!”
“你有什么话要说?”济伽转向至今未开口的第三个俘虏,“你也跟他俩一样,只想求个痛快吗?或者……把你知道的信息告诉我。我会考虑让你活着。”
墨里厄手下的先锋契维也夫,用变幻为螺旋剑形状的手爪架在这人的颈脖动脉上,以防他做出不敬之举。
男人抬起眼,直视济伽。他长得酷似树鼩,有一双大眼和一个尖下巴,脸上却没有一点毛。他用他的一张利嘴说道,“你什么都不懂,你是个可悲的废物。这个世界只能掌握在强者的手中。一个只会龟缩于阴影的鼠辈,永远也成不了王。”他扭头转向墨里厄和他的部下,“我们的时代终会来临。你们都应该效忠我的主人,侍奉那位至尊者。只有他才能为我族指引方向。库拉蒂德找不到的路,以后也不会有。你们永远都别想简简单单地逃走,永远别想。”
契维也夫想砍他,却被王瞬间镇住。济伽保持不动,仅以突然涨起的雷压凝固住全场,遏止了所有部下的躁动。他青白的瞳眸不再为这些俘虏而停留,目光忽然探向远处的一个女人,“你都看到了吧?你要的东西已经备齐。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吧。”
也许是伤势麻痹了感官,直到这一刻,俘虏们才惊觉空气中竟有一个与在场同族都不同的气息混杂其间。“这,这是……人类的气味?”视线对焦到那女人脸上,总觉得她瞧起来有点眼熟,似乎在战场上见过。突然,树鼩脸男人发出低吼,“难道是……龙术士?”
“你藏着一个龙术士。”虬髯壮汉沉声质问济伽,“为什么?”
卢奎莎既不搭理这几个命将不久的猎物,也不与他们眼神相接。她在原地低了低头,尊敬地望向那位君王,“可以先杀掉一个。另两个关起来,等来日再用。”
济伽略作沉吟,颔首批准了她的请求,“把他们带下去吧。”
墨里厄接过王的指示,当即命人把三个挣扎起来的俘虏们押往刑室。他们将在那儿处决一人,将余者囚禁,待时机成熟后移交给卢奎莎。
卢奎莎被要求返回她的住处。她恭顺地照做了。
在行将拐过廊角前,她敏锐的耳力捕捉到墨里厄压低的声音。“……士兵无故失踪,刹耶必不会坐视。当然,前提是他的‘眼’能窥见我们所为。从得手到回程,皆是在我的结界中进行的。这黑锅八成要龙族来背了。可若当真被他们发现,找上门寻仇的话……恕我直言,那女人对您提的无理要求,实在不应该被应允。”
“没事,只要不频繁侵扰。”济伽的嗓音裹着倦意,“她对我们还有用。”
“是的,王。另有一事,容我单独向您呈禀……”
余音渐隐。后面的对话,就连龙术士异于常人的听觉也再难捕获了。
墨里厄陪济伽进了殿内,埃克肖搀着他坐于床沿。方才苏醒的王已显露疲态,却强撑起脊梁,“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将军瞥向埃克肖,王点了点头,这名“眼”当即无声地掩门退去,将密谈的空间留给这对君臣。
“我在南喀尔巴阡山的一座山岗偶遇费路西都,其残部盘踞在昔日刹耶的属地,仍在负隅顽抗。”
“费路西都?”济伽王常年没有神采的眼睛倏然聚起一道光,喉结滚动起伏了数次才哑声问道,“他还好吗?”
“身体和精神状态都还好,但他手里的兵仅余数十个了。”墨里厄低头说,“我百般劝说他归顺,奈何这人固执如顽石,我磨破了嘴皮,他都不肯答应。”
“他终究还是对我有所芥蒂……”济伽闭目轻叹。昔日,他与费路西都共侍库拉蒂德王时,曾长期互相竞争。那些为争夺军功在演武场较劲的清晨,那些为博君宠在王宫外对视的黄昏,犹如一幅幅铜版画浮现在他的眼前,恍如隔世。济伽从不以胜利者自居,去轻视或挖苦那个男人,也不会因实力已完全凌驾过他,而认为他理应对自己俯首称臣。费路西都恰是那种骄傲到即使被打断了骨头也绝不喊疼,宁肯战败身亡也绝不屈膝的男人。越是倔强孤傲的灵魂,其心伤就好得越慢。此刻,光听墨里厄的叙述,济伽就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痛苦。王攥紧了暖手炉,感到胸腔中那颗机械心脏也传来了一股隐痛。
“是他气性太高了。犟得像头驴,嫉妒心又重,您了解他的。”墨里厄静候王平复心绪,见王凝视着虚空某处,似乎仍沉浸在感怀之中。“不过,刹耶军目前蛰伏于布达周边的消息,正是他提供给我的。有了这份情报,恰可助我军截击刹耶的人马。这样倒能让他轻松些了。”
然而,在思量对外方针时,济伽内心对费路西都的所有惋惜和怀念,都在顷刻间放下了。“现在还远不到与刹耶决战的时候。我们仍需慎重,保全自身。此事无需再提。”他的瞳孔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幻影。
“遵命。”墨里厄将军张了张嘴,咽回了后半截话语。
“你接着说。”
“是的……我还是想向您谏言,让卢奎莎那个女人继续待在我们身边实在是危险。纵使您的举措至今未露破绽,可您对她和信任和留用,无异于走钢丝一般,稍有不妥便可能招来祸端。我担心她终会和那个男人……”
济伽以食指关节抵住太阳穴,缓缓摇动着头,“你的顾虑,我都知道。渥兹华也屡次向我进谏。但是,那女人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这些你们也都清楚。既然如此,我不妨再给她一些时间。”
被他们讨论的女人,早已回到她满是机械猫的研究室。两个先锋在门外站岗。
卢奎莎看着这空间不大、仅仅两室一厅的屋子,感到紧身低胸裙背后的绑带勒得自己肋骨生疼,呼吸不畅。她就像一个囚犯偶尔得到放风机会才能出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个笼子里,她亲手给自己求来的笼子。她懒懒地想着不久前济伽王释放雷压震慑住众人的英姿,双手绕至后背,解开了两条十字交叉的丝绸系带,让前襟自然垂坠。
大约半小时后,一具一动不动的、盖着白布的躯体,被几名墨里厄的部下抬着担架运送到她的房间。契维也夫在队列最前面,身边跟着济伽王的御用医师法夫涅。士兵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房间一张早已收拾干净、酷似手术台的长桌上。她掀开白布,发现死者是那个长得像树鼩的男人。他当众嘲弄济伽继承自先王的遗愿,被济伽下令处决,现在已是她的死灵术研究素材了。
完成运送后,士兵们退出去了,卢奎莎在门口叫住他们,“另外那两个人呢?怎么不一并移交给我?”
“那两个可不是好啃的骨头啊。”老医师嚅动着他的嘴唇。他身材瘦削,毛发稀疏,皮肤却异常光滑,让人判断不出他的年龄。“用上了我三倍剂量的吐真剂,才勉强吐了一点情报,但那副宁死不屈的样子,若不将他们的手脚与雷压牢牢拘束和封印住,恐怕随时都会发起袭击。将军们商量着要对他们用几天刑,让他们不再具有威胁性。”
“反正你只需要他们活着的躯体就行了,又无需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一旁的契维也夫说。
“我能不能去刑室观摩?”
“没有王的授意,你当然不能去。最好也不要胡乱走动。”
“噢,是嘛?”卢奎莎眼中含笑地望着他。这家伙的脾性简直和他的上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希望陛下不是独独对我严格,而是真正地做到一视同仁。”
“你这话什么意思?”契维也夫眼神一厉,眸中凶光骤亮。
“没什么。”她随意答道。
众人散去了。卢奎莎返回里间,开始检查起那具兽人族男子的遗体。他的衣物破烂不堪,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右臂有变形的征兆,露出一些暗灰色的、如牛皮癣般剥落的机械皮,双|腿|间还有一片湿润的污渍。显然,他死前遭受了剧烈的毒打,拼命挣扎到了极限,以至于出现了尿|失|禁,甚至都轻微勃|起了。这样完整的兽人族尸体,已有几年没得到了呢?卢奎莎的手指抚过那机械化的手臂,抚过那不再温暖的胸脯,以及那微硬的裆|部,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她会好好爱护它的。
在敞开的工具箱中,卢奎莎选了一把趁手的柳叶状刀具。她小心翼翼地拨去死者的衣裤,让这具躯体袒露在自己眼前。手术刀在一簇被龙术士点燃的火焰炙烤至暗红色后,点在了尸体的左腹。一道四指宽的切口被小心切开,伴随扑鼻的血腥气味。这么做并非为了解剖,而是将特殊的防腐物质注入进去,用针线缝合完切口,再用魔法强化防腐效果。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尸身腐坏的速度极慢,但并非完全不会腐坏,适当的防腐措施仍是必须的。研究素材得来不易,卢奎莎对每一具尸体都是这么处理的。
屋内的蜡烛钟指向了六点。夜晚来临,守卫换岗的时间也到了。谢宁与高尔结束值班,轮到噶尔汉和诺敏在屋外守候,卢奎莎几乎能闻见他们身上的味道。
她为这里的王服务日久。济伽给了她一些信任,对她的限制有所放宽,这主要体现在监视她的先锋从八人裁减至四人,以往总有四名先锋全天候守在她的屋外,并跟随她出入宫殿,现在只需要两人即可。但是,这还不够。济伽对她的防范心依然很重,对此她总是深感介意,怀疑是渥兹华和墨里厄在济伽的面前进谗言。这几个将军里,墨里厄一直对她最不友好。渥兹华起初对她很有兴趣,但自从吉安的事与她起了龃龉后,他也变得苛刻了起来,甚至比墨里厄更苛刻。
吉安已跟随渥兹华九年多,从一个16岁的男孩成长为25岁的成熟男人了,身形修长挺拔,愈发英俊迷人。他与卢奎莎不常见,但每一次出现都像是渥兹华的刻意安排。这狡诈自负的将军偶尔会带着这男宠有意无意地在她住处附近闲逛,言语中带着几分争强好胜的腔调,炫耀他对吉安的所有权,彰显他让吉安臣服的魅力。卢奎莎很早就发现,老情人的眼里已渐渐没有了她的位置,那双浅绿色的美丽瞳眸,如今只为了他的新主人而闪烁。他假装听了卢奎莎的劝慰,但心中的天平却早已倾向于渥兹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
她太了解吉安了。他总会在两个强者中挑选更强的、更适合他生存的那一个。当初对帕多瓦贵族,对卡罗琳娜夫人都是如此。现在他背叛自己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吉安就这样成了渥兹华的佞臣,成为他跨|下的忠实玩物。
卢奎莎内心一阵刺痛,指尖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针头因此有了些弯曲。她尽力摒弃掉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死人的伤口无法用魔力愈合,何况是一个死去的机械兽人,只能采取自己最擅长的老办法。裁缝师的手像一名艺术家般灵巧,在尸体裂开的皮肤上缝补出细密平整的针脚。初步的防腐已大致完成,只差最后一道工序:魔法。在“保鲜术”的作用下,这具兽人族尸体即便历经长时间的存放,也将保持在刚刚逝去的状态,供卢奎莎反复使用。
在这个被腥气与防腐药水味环绕的房间里,已没有一只机械猫的踪影,它们早就逃之夭夭。自从卢奎莎开启了对真实动物,乃至真实人体的研究后,这些机械造物的用处就变得微乎其微。她在最多时养过二十多只,如今只留下了六七只她觉得毛色好看的。这些永生不死也无需喂食的机械猫就像屋里的摆设品一样休憩于她的桌子、椅子、书架和床上,且早已具备真猫的习性,除了她和几个稍微熟悉的先锋外,一见到其它人就会躲起来。
晚上九点,哈拉古夏准时出现。卢奎莎刚处理完尸体,都忘了要吃晚饭,她却为她送来了药。
“喝药了。”将军说道,脸上是例行公事般的表情。
每隔三到四天,她就被要求喝一次这种抑制魔力的药,这个习惯早已像每日三餐一样深入她的生活。卢奎莎在洗手池洗干净手,接过玻璃瓶。瓶中幽蓝色液体的秘药由法夫涅调制,经过他多年的改良配方后,喝下后两分钟之内就会起效,几乎立竿见影。“我会喝的,将军。”她如此回答,却没有立即喝,而是将药瓶放在了桌上死尸的脚趾旁。
“你在犹豫什么?”哈拉古夏盯着她。
“我只是感到疑惑,”对着这个黑珍珠般的深肤女人,卢奎莎缓缓地张开了嘴,“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个龙术士,那么我费心地掩饰魔力又有何意义呢?”
在济伽王麾下效命九载,卢奎莎心里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在这里为济伽效力的龙术士。原因很简单。再怎样抑制龙术士的魔力,也不可能完全剥夺他们对于魔力的感应。除非这群异族能发明出一种药,让龙术士的感知力彻底消失,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龙术士感知魔力就如同一个人呼吸空气那样自然,没有任何手段能将其阻断。在偶尔的深夜里,卢奎莎能感知到宫殿稀薄冰冷的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魔力波动,甚至还能听到些异常的响动,如脚步声、宫门开关的声音,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事实。尽管哈拉古夏与澈尔严格遵循济伽王的旨意,每周为她送药,把事情做得相当周全,但他们却未能充分认识到一个龙术士的能力。
这里还有第二位龙术士,她的同类。如今,卢奎莎的猜测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然而,每当她试图探查这些迹象的来源时,总会遭到看守她的先锋或将军的打断,在他们嘴里,永远只能得到含糊其辞的回答,或严厉拒绝的警告。济伽似乎存心阻挠她与那名龙术士相遇。这使得卢奎莎的疑虑愈发浓厚,对真相的渴望也愈发强烈。她甚至还觉得,对方在待遇上、在重要性上,可能都胜过了自己。
这个狡猾的人类女人不仅拒不服药,还企图窥探军机要秘。哈拉古夏负手而立,目光如刀剐过她的身体,“你以为你很聪明?不,你简直既天真,又愚蠢,还十分贪婪。你若真像你认为的这般聪明,就应明白,唯有仰赖我王的善意,依靠你能够做出来的成绩,你才能继续在此立足。”她娟秀的面容扭曲着,显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切勿自取灭亡。”
在这间封闭屋子里,在眼下的这个地形中,局势对卢奎莎有利。达斯机械兽人族很难在狭促的空间完全兽化,真动起手来,卢奎莎有信心能与对方达成六四开的胜负。
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了低头。她渴望获得济伽王的全部信任,抓住机会挫败渥兹华,取代那个未知龙术士在王心中的地位。为了这些目的,她必须隐忍。与作为监管者的这位女将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多年,卢奎莎认为自己对她并没有多大不满。哈拉古夏从不挟私报复,其品格远比墨里厄、渥兹华之流高尚,也不似澈尔那样经常凭一时好恶率性而为,无理取闹。对这个性情沉稳、行事光明磊落的女人,卢奎莎向来怀有三分敬意。在分寸得当时偶尔挑逗一下她,倒也别具兴味。有时,她甚至会沉迷于这种刀尖起舞的感觉。
“我很抱歉,将军。”讪讪地笑着,卢奎莎将药水喝得一丝不剩,将空瓶展示于她,然后奉还。
哈拉古夏看着她,眼中的霜色逐渐散去,“履行你的职责,做好你该做的。再敢逾矩——”指尖轻叩瓶身,发出脆响,“我定叫你追悔莫及。”
LXXV
- 两年前 -
荷雅门狄将视线转向身边男子时,天上的魔法太阳正运行至卡塔特山脉的顶点。雅麦斯斜倚在一块冒着热气的玄武岩上。这里是“龙之颚”山脚河谷低地的一处天然温泉,不接近他任何一名亲信的领地。泉水雾气蒸腾,火龙的面颊在氤氲中洇出一丝潮红。人类拟态下的他,皮肤呈现出麦穗般温暖健康的颜色,每个毛孔都好似在散逸着体内生生不息的热流。今天他穿了件透气性绝佳的薄衫,罕见地选择了白色调,长袖素袍遮蔽着他全身,如月光般流淌在那钢铁铸就的躯体上,勾勒出紧实的线条。尽管他压抑得很好,但荷雅门狄还是能瞧出他情动时胸口抑制不住的起伏与震颤。而她的目光,也被他灼烫的眼神和雕塑般完美的身体吸走了。
“让我看看你的那个形态。”
“我怕你会看腻。”
“我不会腻的,”她倾身向前,又加了个手势,“永远不。”
他喉结鼓动起来,尾音在泉雾中打了个旋,“你是说,能永远保持对我的新鲜感,还是永远也不会对与我在一起感到厌倦?”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荷雅门狄蹙眉笑了笑,指尖划过温泉水面,“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怎样都不会腻。”
仿佛得到奖励后要给予回报似的,雅麦斯让身体显现出龙化特征。龙类特有的菱形鳞片纹路在他的额头、鼻梁、下颚逐渐浮现,甚至还蔓延在了颈项、肩胛骨和小臂上。尾巴在身后伸展摆荡,绕到岩石边缘形成一个半圆,头上的龙角蜿蜒突起。那双竖瞳似乎也变得更加锋利,深处泛着鲜血般的色泽。
这头上位龙族能在半变形的状态下自由控制鳞片遍布的面积,这样的幻容能力,每次都让荷雅门狄惊叹。这里有她布置的小型防魔结界,能屏蔽外面人的视觉,也因此,当她靠上前,指尖按在他的咽喉处,满意地感受着那上面的鳞片瞬间绷紧时,并没有多少顾虑。“你真是太美了,雅麦斯。即使在你们族群中,你也是最华丽、最雄伟的那个。”
他突然擒住她的手腕,眼里是故作正经却带着兴奋和快意的神色,得意于自己的龙形姿态总能俘获她的心,而半变形的这一姿态,每次显现也一定会令她为之倾倒。“那您可以再为我画一幅画。”他低笑时胸腔猛烈地震动,将他情|欲难抑的状态稍稍掩饰了一点。“等下回去就画,如何?”他提议道。主人学习绘画已一年有余,画技进步了不少,但他的画像却仍只有一幅。雅麦斯渴望更多。
“比起画你,我更想与你共度一夜。”
“主人,您有时对我太宽容,也对我太过轻信了……我现在可没有完全变回原身啊。”火龙尾椎处的鳞片刮擦着岩石,发出粗糙的声响,而他本人的嗓音则比它更为沙哑,“您实在不该对一个已经‘恢复知觉’的龙族的忍耐力,抱有天真的期待。”
滚烫的呼吸拂过她耳垂,荷雅门狄却顺势将额头贴上他心口,那里有他最真实的心意正随着心跳鼓动。“如果我说,我其实很想试试呢?”她拽过他的手掌,让他拥抱自己,浓厚的爱意从两人相贴的肌肤间渗出,“我想,我也许已经准备好了。”
雅麦斯喉间溢出少有的低频震颤,“您确定吗?我不希望您后悔。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很确定。”她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食指轻轻按压在他的唇上,“就今晚。”
“噢!我的主人。”雅麦斯激动难捱,用两条胳膊搂紧她的腰。他们已同床共枕了许多次,但始终未越过那条线。他一直小心维护着女孩被她的师父伤害后的心灵。此刻,听到她表达了想要更进一步的意愿,雅麦斯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要飞出胸口了。
他们要离开这里。龙术士的结界虽然能阻挡视线,但倘若龙族中的大魔导师们经过,还是容易被看穿。于是,两人压抑着内心的激越,赶回了荷雅门狄的居所。
晚餐在四点前就享用完毕,待守护者收拾完餐具后,他们便将自己关在了这栋宁静的大房子。接下来的时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们先在画室参阅荷雅门狄近期的作品,接着又到书房看了一会儿书,似乎是因为彼此心情都振奋,又隐隐含着一丝紧张,他们都对书中的内容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七点,他们拉着手一同前往三楼的卧室。
雅麦斯放下窗帘,稀释的阳光在他的长衫上投下流动的光晕。荷雅门狄的手轻搭床柱,注视他解下衣襟前的几粒纽扣。她也准备脱衣服,但只松开了领口,就停了下来。这是他们自相爱以来,在不为人知的隐秘恋情中偷得的第十次同寝机会,也将是他们迈入崭新关系的第一步。她感到害羞。虽然是自己主动提起的,可临到头,她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你后悔了吗?”雅麦斯轻声问,“你如果不愿意,不用强逼着自己……”
“不,我只是有点紧张。”她强作镇定,但耳朵尖上的一丝红晕已出卖了她的心思。
雅麦斯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来到床边。她坐了上去,看着他放下床幔。
“你帮我脱。”她要求道。
中间段落请移步凹三。
9月的一个上午,雅麦斯迈着轻快的步子来见他的爱人。今天他一反常态地没有为她亲自带去早餐——它由瑟兰崔斯长老紧急调遣的守护者莱姆推车送来,迟了一刻钟。不过,雅麦斯却带来了一个消息。荷雅门狄这时刚吃完,正用方巾擦拭嘴角,雅麦斯来到她近处,温热的指尖拂过她小腹——龙族雄性的精|子中所蕴含的微量魔力从昨夜起就在滋养她的身体。每次行完房|事后,身为龙术士的她都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充盈感。荷雅门狄轻轻挪开他的手,提醒他莱姆随时可能会过来,别叫人看见了。
“今天中午将有一场重要会议,我被允许旁听。”雅麦斯收回了手,与她一同在沙发坐下,“族长打算召集所有的长老,商讨日后对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争方略。你一直渴望的战斗,也许就要来了。”
“太好了!雅麦斯,我太感谢了。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好消息!”白发少女激动万分,险些就要扑上去亲吻他。
火龙对她摇了摇手指,温和地提醒她注意场合,别忘了自己刚才的话。“虽然事情还不确定,但我一定会为你争取机会。”
“嗯,我等你的好消息。”
陪主人坐到接近中午时分,雅麦斯离开了。荷雅门狄与他暂别,独自倚在雕花长窗前傻笑。随手翻开的书在膝头摊了半小时,她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突然涌起了去训练场的兴致。她一溜烟地跑向“龙之腹”,渴望用热烈而酣畅的剑术对抗来抒发内心的雀跃。路上遇到的每一位守护者都向她投以激励的目光和问候。他们深知即将有一场决定龙族未来的会议召开,尽管守护者们不一定能出战,但龙族高层的决策无疑将关乎卡塔特很多人的命运,每个人都对此非常关注。荷雅门狄先在守护者的宿舍区找到奥利弗,后者又迅速叫上他的四个兄弟,几人一同前往训练场准备好好切磋一番。平时很少让守护者陪练的荷雅门狄,通常都是由奥诺马伊斯担任她的对手,但此刻他正忙于参加龙神殿的重要议事。也许几小时后,她就会接受族长的委命,到前线剿灭那些异族。噢,她已不禁为那个可能的结果而畅想起来了。
除了晚点要巡逻的卢锡安依然穿着银铠外,其余人都脱下盔甲,轻装上阵。
首场公平对决在荷雅门狄与奥利弗之间展开。经过长时间淬炼,荷雅门狄的剑技已小有所成,却仍然逊奥利弗一筹。奥利弗不忍心伤及这名少女,打得有些保守,在二十个回合后被荷雅门狄抓住破绽,用剑尖指住了胸口,黯然认负。接着换马尔科姆上。荷雅门狄严肃地提示他不要像奥利弗那样放水,要拿出真材实料来,马尔科姆当即剑出如电,两分钟内便让首席落败了。当轮到几人中剑术最好的迪伦时,奥利弗立刻抗议不公。迪伦的剑术在当世尚存的85名守护者中虽未及顶尖之列,却也是庸中佼佼,多次受奥诺马伊斯的夸赞,况且他还养精蓄锐至今,而首席已连战两场,这一场恐怕没有悬念。不过,荷雅门狄的眼中跃动着灼灼神采,身子半点也没有觉得累。她的体力其实远远超过在场的这几个男人,因为她有魔力相助,能时刻保持旺盛的精力,以目前的这点时间、这点强度的战斗,根本难不倒她。双剑交鸣,结局令人意外,荷雅门狄竟与迪伦旗鼓相当,打成了平手,他们同时挑开对方的木剑,让它们在同时铿然落地。荷雅门狄暗叹迪伦的剑术竟然能够让假戏做得这么真,迪伦则向马尔科姆投去责怪的一瞥,质问他的胜负心。之后,凯齐尔上场了,战局一度胶着。他和首席真打了个平手,双方谁都没有放水。最后登场的是卢锡安。这时,训练场周围已环立了不少人,约莫二十个守护者在场边观看,很难作假,卢锡安不得不拿出真功夫。他赢了,但荷雅门狄也只是惜败。她格挡时不慎被打中了手背,而木剑脱手前,她亦在对方的右臂划下一道深痕,如果没有铠甲护体,恐怕他已经破皮和流血了。
“输多赢少啊。”荷雅门狄脸上不见疲色,只是单纯为比试的结果感到遗憾,微皱眉头叹了一声。
“您靠魔法就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剑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我们都盼着您的捷报呢。”奥利弗围上来,注意到少女手背上的红痕,立刻抢在卢锡安询问前说道,“您受伤了!稍等,我马上拿温水和毛巾给您敷。”
荷雅门狄把他叫回来,“这只是个小伤,连魔法都用不到就能让它消失的。”她抬手给他看。果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伤了。奥利弗和卢锡安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奥利弗几人开始一对一,荷雅门狄成了看客。他们打完后,其他一些守护者也跃跃欲试地跨入战圈,训练场变成了刀剑交织的演武台。人群攒动间,两道人影晃入荷雅门狄眼角,让她颇有些在意。奎特尔梅与巴萨特待在人群边缘,抱臂而立,眼神中透着一丝说不上来的意味,向她窥视过来。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一刻,复又被场上激烈对抗的破风声拽回注意力。人越来越多,又有十来个守护者循声而至,渴望加入。荷雅门狄悄悄让自己隐没于人墙后方,退到一个角落里擦汗。奥利弗和凯齐尔到休息室拿了水,递给她和几个兄弟们喝。她又看了看四周,发现那两个目光不善的男人已在她无从知晓的时候悄然离开,不见了踪影。
时间已过下午三点,议事厅里的会议不知进行得如何了。荷雅门狄望着武器架怔怔出神,忽然,一股属于火龙族的熟悉气息飘入了她鼻端。她的契约龙感知到她在这里,此刻已步行至训练场外的日晷雕像下。荷雅门狄小跑出去,脸上的期待却在看见雅麦斯对她远远摇头时凝住了。会议的结果显然不太妙,她的心情顿时大起大落。
雅麦斯走来,接受了一些守护者的行礼,引荷雅门狄到一个稍微避开人群的静处,压低嗓音,与她分享起会上的事。
会议的主要讨论目标是刹耶军。对于是否向这支势力主动出击的问题,长老们分成了两派,争论得相当激烈。主战派长老提议,「既然找不到刹耶军的踪迹,何不换一种思路。事先召集所有龙术士,敞开门户,诱敌深入,以一战定胜负。这不正是他们一直想要的吗?」附议者赞同道,「刹耶先前多次进攻都没能攻下我们,如今有首席坐镇,他们想取胜只怕更难。」雅麦斯立刻表示支持,「值得一试,我和首席早就准备好了。彻底消灭敌人中最激进的那个势力,就看这一仗了!」他心想,「如果主人能够建立一个前人都无法企及的功勋,他与主人之间那不可能实现的未来定能得到极大的保障。」然而,九长老中的保守派却拍案反对,「这样做太过冒险。我族在阿尔斐杰洛之乱后的元气始终没有恢复,岂能押上全族的性命孤注一掷?」他们建议,「不如还是让芭琳丝继续在外搜索,徐徐图之。」保守派中有最关键的一票:门德松提斯。当两派形成五比五票的僵局时,雅麦斯不禁怀念起了布里斯。倘若身处孤塔的他能够参加这次会议,说不定他也会同意出击,给乔贞挣一个能东山再起的机会。雅麦斯不怎么在乎布里斯对乔贞的私心,他的主人才是首席龙术士,这早已是定局,但他却非常惋惜布里斯没能在场。五比五的结果让两位族长陷入了烦恼,经过一番权衡,他们终是没有采纳主战派的意见。
“纵使族长没有应允,我也仍要去游说他们。你别太难过。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散会后急忙赶来知会她的雅麦斯在她的耳旁轻柔低语,宽慰少女的心,薄唇几乎要触到她的耳垂。
荷雅门狄攥紧双手,山风卷起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族长心意已定的话,恐怕难以转圜。但我希望能出现你说的这个转机。”
“嗯,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雅麦斯低头说,尽量不主动牵她的手,尽管彼此已感到另一方加快的心跳。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他们只能以相缠的视线表达心中的爱。“你先回去吃饭吧,我不会太晚。”
“好。”
与雅麦斯分开后,荷雅门狄对围观守护者们对战渐渐失去了兴趣。她谢过奥利弗等人的陪伴,与他们挥手道别。守护者们行礼的身影拖长在训练场的围墙上,恋恋不舍地恭送她。
荷雅门狄沿近路返回居所。两抹身影在她走出数分钟后忽然出现,银制战靴横截在前,发出踩地的脆响。
“首席大人这就回去了?为何不多留片刻,也好指教我一招半式?我还从没和您切磋过呢,不知是否有这份荣幸。”说话的人是奎特尔梅,他那肌肉贲张的胳膊在臂铠中交抱,瞳孔里映着天边的一丝阳光。
荷雅门狄目光扫过他的脸,又瞥了眼他身边的巴萨特。他们趁她不注意,悄然来到她必经之路的这块岩壁后。适才雅麦斯经过时曾瞪视他们不要接近首席,但两人却并未离开,似乎藏着什么话想要对她说。
那场在龙神殿内延续了数个钟头的会议,关系到卡塔特的生死存亡,部分守护者对此尤为关心,早早便蹲守在神殿的阶梯下等待结果。会议结束后,九长老相继走出议事厅,主战派的长老们面露阴霾,步履沉重,反观保守派的长老们则神采飞扬,步态轻盈,仿佛赢得了一场精彩的辩论赛,这些细节都被守护者们一一捕捉在眼中。消息如野火蔓延,引得山间物议沸腾,奎特尔梅这类资深守护者自然迅速得知。他与狐朋狗友一接到风声便前来拦截,想挑战首席龙术士权威的意图似已无需隐藏。她不想与这两人纠缠,决定速速打发他们离去。
“下次吧。”荷雅门狄冷然开口,冰蓝色的眸中似有霜雪凝结,“让开。”
“还请您留步。”奎特尔梅横跨半步,彻底挡住她的去路。
这家伙想做什么?白发少女心中怀疑。若他能道出一些所以然,倒不妨姑且一听。于是,她挺直腰杆,迎上奎特尔梅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