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头次对三变说起当年事,三变让这话搅扰得不安了,就捧起茶盅,啜一口烫茶,按定六神,静等她下文。
“还是往回说吧。她是大食皇族,生下时便是龙凤双胎,出胎不多时死了一个,独剩下她,又生了一对金银妖瞳,当地忌讳这个,因是皇族,也不好下杀手,甫一落地便被送入寺庙中做了侍神官。本当是在寺庙中关到死的,谁想遇到了你父亲……少女少男,情色相当,那把情火烧起来时,便是天崩地陷也拦不住。后来么,你父亲历尽千难万险把她带回来,为着避人耳目,将她藏于街闾,直到有了你,才往家里带。”
说到此处,陆太夫人露出一个苦笑,“我问你父亲,可知无媒无聘是为淫奔,你道他如何回的我?”,她摇头叹道,“他说任凭祖母责罚,只是她腹中已有陆家骨肉,且月份渐渐大了,等不得的。你看,你父亲就是这样混账脾性!生米已然做成了熟饭了,才叫我知道!”
原来在阿祖眼里,这就叫混账了,那来日他若说自家一生不婚娶,算不算更加混账?
“陆家家运不好,自你爷祖(太爷爷)往下,总也逃不脱一个情字,受情伤吃情苦也就罢了,闹腾也就罢了,到了你父亲这辈,竟是闹出了境界。庆朝的将官劫了大食皇寺里的侍神官,名声是好听的么?!更别提那些动了杀心的大食人,如何变着法儿的冲着你父母来……
那段时日,家里真是热闹。”
前脚走了大食的使者,后脚又来了朝廷的人,苦口婆心,就想从陆太夫人口中把他们行踪挖出来,挖不到了,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陆太夫人只是闭目盘佛珠,逼得急了,她便把佛珠放下,摘下挂在正堂当中的一柄剑,缓缓道:“陆家世代为国戍边,也很是死过几个人,今日若是非要个结果,也行,剑拿去,一刀宰了我这老不死的,大家干净!”。说归说,来人哪敢呢,只好悻悻离去。
“后来……你父亲居然走了当今圣上的门路,两人脱身去往西域边城。边城战事吃紧,少见带了女眷的将官,你父亲怕是庆朝开国以来头一个了。”陆太夫人说到这儿,嗤笑出声,不知是在笑陆北霆,还是在自嘲,反正斯人已逝,嘲人或是自嘲又有什么分别呢。
“阿祖……”三变见她伤怀,心内不忍,却又不知应当从何劝慰。他其实很不惯阿祖这样评说,总是把坏的那面摆到嘴上,听来像是带着叹惋的嘲说,又像是竭尽全力想要阻止一场泼天大祸,却终于拗不过命。至于她如何撑起陆家,如何在凄风苦雨中尽力给他们一份庇护,一桩桩一件件,她却绝口不提。她从未给陆家人算过账,既是一家人,便没法算这个账,要认真算起来,就不该由着陆北霆走这条绝路,也不该由着陆弘景“天高任鸟飞”式的飞到虎牢关去。
“再后来,听说边城大战过后,他丢了你母子二人,怎么找也找不见。过了大约有一年吧,他回来过一趟,也没干啥好事儿,就是死跪在我面前不愿起来,说是要到三清山带发清修,因着不能再在亲长面前尽孝,心内不安,故来请罪。请什么罪呢,你要她,我不答允,你不也硬要了么。要带发清修,要辞官,我不答允,你便真不去了么。你父亲哪,一生耗在了一个情字上,于国于家,均无进益,若让史笔评说,定是个无用之人!”
三变被这话狠撞了一下,心内有些不安——阿祖这话,说得忒重了……
“怎么,你觉着我话说重了?就该说呀!当年就该说,并且应当把事情做绝,那样,兴许你父亲还能留得一条命在。”陆太夫人抬眼看他,唇角带笑,眼里却有了泪意,“棒打鸳鸯还不容易么,难的是留下另条路啊……君则,你当知道,有荣华者,必有愁悴,这世家不是好支撑的,这另条路也不是好留的。留了这路,添了多少兹扰自不待言,若这条路最终的结局,也不过如是,那我当年留这路对是不对?”
对与不对,局外之人如何能评说呢?陆北霆的“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不是他陆弘景能评说的。他的父母一见燃情,艰难相守,两年温存,半世离散,算是孽缘吧,打旁人眼中过,那便是“贪著色相,不得超脱”,可他们祖孙二人知道,远不是那么简单的,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当中的难言之处,陆太夫人才咬着牙给这对鸳鸯留了另条路。
只是不知这路后来居然岔出了更多的歧路。这是当年万万想不到的。头一条歧路,是他母亲伊布尔罕的异母兄弟,那个后来成了海寇头子、祸害了整个东南边岸的狠人。他追到陆家来过,找陆太夫人要人,要不来了,还在帝京赖过一阵子。其实他与伊布尔罕,哪里就到了姐弟情深的地步了?他上门讨要的,估计是份人情,拿了这份人情,他转头便出了西海,到东瀛岛上搭起了巢穴,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堆金积银、醉生梦死,坏事做尽了的人,既不见他遭“现世报”,也不见他过得有多快活。头几年他居然还敢上门送金银宝货,听闻陆家找回了陆弘景,还派人送了一份“舅爷礼”,不过都让陆太夫人挡了回去,一再再三的,许是有了自知之明,渐渐便不来了。这类尚且知道遮掩的,还好打发些,真正不好打发的,是那万里黄沙中的异族,那等人开化未久,天地君亲尚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男女。燕然这条歧路,早前陆北霆是不知道的,不然断不会把伊布尔罕托付给他。因当年陆北霆与伊布尔罕能从大食脱身归返庆朝,大半是燕然的功劳,依着常理,谁也不会朝那头想的。后来他对他到不了手的那份惦念到底亮到了明面上,两边决裂。陆北霆匿迹江湖之后,燕然到陆家来过,还不止一次,是年年都来。陆太夫人明话暗话都已说尽,到了后来索性不见他了,他还来。
这么些年当中,两边明里暗里博弈着,各有输赢。陆弘景现如今还能好好地在虎牢关当他的“丘八”,陆北霆必定是付出过代价的,极大的代价。燕然或许早就动过把人掳去,逼他就范的心思,但却终于存了顾忌,迟迟没有动手。陆北霆或许也曾想过如何才能把陆弘景全须全尾地从这异族手中抠出来,也有过动作,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陆家人不会想到这异族人的“情热”竟能到如此地步——先是在黄沙中掘地三尺,生生掘出伊布尔罕的尸身,用了二十来年做出一具能言能动的凶尸;后来又用半张好脸换回陆弘景一条命,满指望陆北霆过来领他人情,真是机关算尽。陆太夫人不愿把话攀扯到这笔糊涂账上,便只挑拣她愿说的来说,其实经过这段时日的遭际,加上明里暗里的查访,三变已大致拼凑出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前尘旧事,他顺着线索捋过来,心内五味杂陈,并且已有些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年少时节的跳腾与意气,似乎随着岁月一点点消解,现下别说对着阿祖了,对着龙湛他都很难像七八年前那般撂狠话。
“阿祖,君则已向朝廷报了丁忧,这段时日……便、便就在家中守着……”三变不好评说自家父母,便转了话头,但这话头转得突兀,他又有些心虚,这时只好垂头,不好再看陆太夫人。
陆太夫人定眼看了他有一歇,才接口说道,“怕是要夺情的吧。现下大小金川的兵事正是胶着之时,朝廷是不会让你一气儿歇上三年的。”,说完了这个,似乎又无话可说了,沉默有时,她说他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去洗落风尘,缓过来了再谈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