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人,殿下顶着风雪,在东南边坐镇督军,你们在京城好吃好喝着身子暖呼呼着,却在这里编排他的不是?成何体统?"
一道宏亮严肃的嗓音,打断牧荆与互市司僚属们的吃瓜。
来者是大鸿胪,位列戟王之下,算是鸿胪寺的副主事。
大鸿胪德高望重,虽头发花白,年纪一大把,却不妨碍他扳起脸教训互市司的人。
此刻他们玉白的脸色红绿纷呈,精彩得很。
不过是倒个苦水,居然被当场逮个正着!
简直呕得肝火要往上顶了!
大鸿胪继续训斥。
"戟王殿下这些年为了王妃娘娘失踪的噩耗,确实干了些荒唐的事,可殿下该办的公事不曾落下一件,办得有声有色。几个月前,殿下更是幡然醒悟,将王妃放下,不再提起。"
听见幡然醒悟四个字,牧荆心里升起难以言状的莫名。
大鸿胪掷地有声:"身为下属,你们没尽到辅佐殿下的责任也就罢了,竟然还在外邦使者面前嚼殿下的舌根,若是让在前线的殿下知晓了,少不得要懊悔提拔了你们!"
张汉与李祥自知有错,低头齐声:"属下知罪。"
之后便像被一头棒喝的老鼠,默不吱声,退了下去。
牧荆缓缓地将视线挪移到大鸿胪脸上。
老者眼中尽是心急火燎的急切,与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似是真为了戟王被下属议论而动怒,并非只是单纯拍马屁式地维护皇子。
牧荆记起,也如姜初次面晤皇帝时,这位大鸿胪也跟着陪过几日。大鸿胪见多识广,各方使者来访,大鸿胪每每亲自招呼,是名尽忠职守的好官。
就不知自己的黥面能否骗过他。
大鸿胪微有歉意:"三殿下与王妃的旧事确实曾闹得风风雨雨,本是自己人心知肚明,却闹到少船主面前,真是让少船主见笑了。"
牧荆淡淡一哂,没表示什么。
其实无论是冰雪霜风,抑或是星火燎原,都与她无关了。
可她仍旧忍不住要好奇,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大鸿胪为何会以为戟王幡然醒悟?
若是戟王自己对外宣称他懊悔了,那可不一定是真的,极可能是他的伎俩。
不过细细想来,戟王手段虽然残忍,可到底是个磊落的人,背地里阴着来,不太是他的作风。
难道是大鸿胪曾窥见了什么?
窥见了戟王的脆弱和阴暗?
可这些不是在三年多前当牧荆离开他时,便已尽显无遗了?难道还有什么能让戟王为之震惊的难题?
直接了当地问,大鸿胪不见得愿意说,于是牧荆只能拐弯抹角套出他的话。
她佯装不悦。
"大鸿胪,我对三殿下与王妃的旧事并无半分兴趣。我在意的是,自东海来这一趟,着实不容易,可为何不是三殿下亲自来接应,难道我在贵国心中,是如此上不了台面的外邦人?当年也船主可是得到陛下亲自招待的待遇,难道我远比我阿娘差?"
大鸿胪苦笑,摇头叹气。
"少船主误会了,如下官所言,殿下是去东南边督军了,分身乏术哪!"
牧荆轻蹙眉头。
"督军?贵国自有能人将士,我看东坳将军的兵士便很厉害,三殿下金尊玉贵,又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为何要亲自出马?岂不危险?"
大鸿胪看着面有不豫与疑惑的牧荆,心知她分析的有理。
杜玄如今是烫手山芋,不擅打海战的大齐将领避之唯恐不及,可东坳将军少得可怜的水军并不足以击退杜玄。现在杜玄上了岸,更是使得人心惶惶。
所以本该在京城的戟王殿下,为何要亲自前去面对杜玄呢?
大鸿胪私心以为,应是与那一夜他亲眼见到的那一幕有关。
忆起那一夜久坐于议事殿中,将手覆住脸庞,深深陷入绝望,久久难以平复的三皇子,大鸿胪不胜唏嘘。
戟王高大的身躯动也不动,头顶似乎有天盖地载的落寞扑来。
脚下亦像是被嶙峋白骨扯住,分寸难移。
其实大鸿胪并不清楚戟王的身上确切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戟王神色异常悲郁,彷佛撑了三年的意志,在一夜之间骤然崩垮了。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皇子,彷佛谁都不能挡住他要走的路。
他强大的意志力几乎让众人要以为他能劈山,能断海,可王妃一离开他,他的精神却彷佛就这么被抽走了。
那一夜过后,戟王看上去又更憔悴销骨。
"少船主有所不知,这三年多来,戟王殿下为了王妃的事,大动肝火,可下官看得出来,殿下心里受更多的是悔恨。只是殿下从不宣之于口,只是硬撑着,直到撑到他再也承受不了。"
牧荆冷冷地道:"哼,我可是听说三殿下迁怒不少人,这哪是悔恨呢?"
大鸿胪看着牧荆的黥面,略有感慨。
"皇族之人便是这样,他们能动怒,能杀人,可万万不能表现出后悔,承认后悔,便是承认自己犯错了。尤其是三殿下,他如此高傲自恃,底下多少眼睛盯着他,他不能承认自己有错。"
牧荆轻嗯一声。
"那么,大鸿胪所言的幡然醒悟,难道是指殿下承受不了什么?"
大鸿胪看了眼牧荆,犹豫。
这本是戟王的隐事,他不该对他人说起。
可念及这几年也如姜的船队着实被戟王折腾一番,大鸿胪觉得有必要为戟王洗白形象。
那夜之后的戟王,确实变得很不一样。
于是大鸿胪幽幽道来。
"那时殿下正在与互市司研议是继续将三眠蚕交给贵国,还是干脆将成匹的丝帛与贵国交易时,殿下忽然盯着一面铜镜看。"
牧荆疑惑地问:"铜镜?"
"是,铜镜……"大鸿胪道:"殿下似乎对铜镜中的景象感到困惑,他让下人将互市司一应铜镜全数放到他面前,点上最亮堂的烛火,然后屏退众人。"
牧荆心生好奇。
"我那时躲在后头看着,亲眼目睹殿下一个照过一个,起初,他的眼神是那么的震惊,不敢置信,照过一轮铜镜后,他似乎是认清了什么,情绪激动,很是难以承受,对着镜子出神。"
牧荆心弦微微被挑动。
"他将脸埋于掌中,他肩膀微微颤动,过了很久很久,俱维持一样的姿势,直到烛火都燃尽,直到我再也看不清,殿下仍是这般……"
牧荆听此,竟有些幸灾乐祸了。
"镜子里能看见的,唯有殿下自己的脸,相由心生,这几年殿下记恨王妃,相貌必是变得狰狞可布。"
大鸿胪深不以为然。
"不,依我看来,殿下的样貌,与从前并无半分差别。纵是因为王妃失踪后,他的胃口始终欠佳,导致身形消瘦,衣带渐宽,可在众人眼中,他仍是那个俊美无双的三皇子。"
为官数十载,见识过的风浪也算不少了,可那一夜的戟王,却犹如从惊秋,一下子掉入严寒。
之后,戟王原本墨黑的鬓边,竟也生出几缕白发。
大鸿胪真是不懂为何如此。
牧荆追问:"戟王殿下究竟在镜中看见了什么?"
大鸿胪答道:"实话实说,我猜不透。"
牧荆思索了一会,问:"敢问大鸿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三个月前。"
牧荆沉思着,收到戟王撤了格杀令的消息,是在两个月前,但其实应当早在这之前,也就是三个月前,他便已经撤了,只是消息传到牧荆耳中,需费上一个月。
这才会导致牧荆误以为,撤格杀令是于两个月前发生。
事实是,戟王在镜中窥透一个秘密,而这个祕密使得他彻底改变了心意,撤去格杀令。
真是扑朔迷离。
于是牧荆抬起眼,直视着大鸿胪,又问:"在那夜之后,三殿下可又做了什么出乎意料的决定?"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牧荆与大鸿胪的目光短暂地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