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羌叹了口气,道:“当初,璟王和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安烬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道:“他有他的命数。今生的苦,来世会得仙人双倍眷顾。”
去苑州小住几日后,也到了春天,他们又回了苍山。
安烬将一张纸钱放进火盆,斟酌片刻,道:“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谢羌擦了擦白魏二人的牌位,道:“说吧。”
安烬道:“我曾经有个养子,这几年接手了些事务,算是升了官,这几天告诉我要摆宴庆祝,我可能得回京城一趟。”
谢羌一怔,道:“你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他也劳烦你去?”
安烬也一怔,不可思议地道:“我已经……年过半百了吗?”
谢羌跟他算:“现在是建明二十一年三月,你说呢?”
安烬恍然,随后笑道:“这些日子跟你在一块儿,我都忘了自己究竟年岁几何。”
谢羌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要是真的去的话,就别回来了,舟车劳顿,你吃不消的,云南和京城离得太远了。”
安烬笑道:“没事,我一定回来,明年三月之前,我肯定能到苍山。”
安烬就这样走了,乘着马车,去京城了。
也是,二十多年不去了,谢羌也快忘了京城到底什么样。
从后的日子里,他除了等着给太宗陵上香之外,又多了一个盼头——
等安烬回来,等安烬给他讲现在的京城。
每天干完活,他就在村口翘首以盼,看见送信的或进村的马车,他都要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后来,就连村头嬉戏的孩童都对他有了印象。
“叔叔,你在等谁啊?”
谢羌笑着道:“等另一个叔叔,很快他就回来了,我等不了多久。”
一个月过去。
三个月过去。
七个月过去。
一年过去。
没人回来。
“……”
“伯伯,你在等谁啊?”
谢羌不急,还是如往常那般笑着说:“等一个叔叔,他很快就回来了。”
“啊?伯伯,这话您从一年前就在说啊。”
三年过去。
五年过去。建明帝崩逝了。
建明帝?真熟悉,他好像认识。是谁来着?
谢羌坐在树下想。想不出,他去了太宗陵。太宗和璟王一定知道。
又在太宗和璟王的牌位前坐了很久。想起来了,建明帝是白羽昼。换个称谓他就熟悉了——
湘王。
他一抬头,看见了太宗的牌位。
对了,太宗是谁来着?
他左想右想,想不出,打算看看牌位,什么都没有。
是了,太宗没留下名姓。
璟王呢?璟王也没留下名姓。
什么时候记性这么不好了,真是的。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村口,找了把椅子坐下。
他好像要等谁来着,等谁啊?他忘了。
又有孩童跑来:“爷爷,你在等谁啊?”
谢羌看到了一丝希望,反问他:“我要等谁啊?”
孩童有些懵,道:“我哪知道?”
谢羌想起这个问题有别人也问过他,忙道:“之前有一个孩子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把他叫来。”
孩童道:“啊,之前问你问题的哥哥在村口淹死了。”
他彻底忘了。什么都忘了。
但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去太宗陵前上香、驱使他去等待。
两年过去。
十年过去。
又一个十年过去。
村口没有孩童了,他去问别人孩子去哪了,村民们大笑着说:“哪里还有孩子哩,都是大人啦,都进京打拼啦。”
“进京”?好熟悉的词,好像有一个人也进京了,只不过究竟是谁已经记不清了。
又过了几个月,过年了。
谢羌腿脚有些不好了,已经去不了苍山了,这几年也没怎么去上香。
除夕。雪夜。
村里家家亮着灯,他没回家,也没打伞,冒着风雪在村口坐着、等着。
他有预感,今天有个人会回来。
是谁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亥时。有点困了。
他还是强撑着,怕错过那个回来的人。
实在困得受不了了,谢羌短暂地闭了下眼,又迅速醒来。
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洁白。
雪下这么大了吗?他想着。
这时,在他的耳畔,有一道声音,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千里之外——
“真的什么都记不起了吗?”
只这一句,梦里的人终于醒了过来,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戳破。他终于想起他的执念是谁。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好像,他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那片洁白中渐渐走出几个人,谢羌看不清,但也没力气起身,只眯着眼。
直到走进了,谢羌看见——
是白羽尘和魏九安。
这两人一走近,带来了很多画面。
他看见了魏九安提出变法时挺直的脊背,以及他为自己辩解时,眼角那一丝不为人知的泪花。
还有很多没有被人看见的。比如,准备变法前通宵亮着的灯,以及下狱后,白羽尘看完他之后在下属面前遮掩的脸,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又看见了很多画面。
陆明泽在湘王府的后院钓鱼、白羽昼家破人亡的三十年。
那是白羽昼啊?他差点没认出。在他的印象中,白羽昼一直是很随意很洒脱的。
韩辰买完房后没钱吃饭,连饿四天,直到朝廷俸禄发下来后连吃三碗卤肉面。以及他只字不提金钱问题,还是找了最新鲜的蔬果侍奉双亲。
何竹没了眼睛后崩溃的哭喊,以及他年少时受的磋磨和挫败。
权错在被洪水冲走前为了民工安全执意要去坝边和查看河道,他说:“我既名‘错’,行事便不能错。”
白锦忻死前痛得连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还是强撑着亲笔写下自己患病以来的感受,如实记载,即使知道自己终是死路一条。
简仲每天去看兄长坟墓的日子。
在白羽昼和魏九安征战期间每日去奉先殿焚香祭拜的宜太妃。
知错就改后捐出金钱和衣物赈灾的温企。
辞官后不食朝廷俸禄还坚持施粥的齐济昌。
好多人啊,好多事啊。
不多时,那些人从画面后走出来、往前走,笑着,聊着。
魏九安手里拿着糖葫芦,身上穿着摄政王的官袍。白羽尘笑着看他,给他整理衣领。
陆明泽穿上了禁军统领的衣服。白羽昼在后面跟着,怕他冷,要把自己亲王礼制的大氅给他穿。看着就暖和。
韩辰还穿着朱红官袍,昂首阔步地走,要去完成济世的豪言壮语。
何竹的眼睛也恢复了,还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裳,手里摇着画竹的折扇。
权错加官进爵了,拿着奏折一路跑来,要追着白羽尘上奏。
白锦忻拉着戚慷的手,带着她像是要去学堂,边走边说,就像是永远说不完。
简仲提着红灯笼,给他哥探路,后面跟着简伯。
宜太妃由芳沁搀扶着,脸上都是欢喜。
温企已经沧桑的脸,已经没了纨绔子弟的样子,反而稳重地前行,没察觉到自己笑着。
手中握着一卷书的齐济昌,胡子有些花白,整个人红光满面。
齐济昌的后面,还跟着很多人,谢羌都不认识,但还是在四下张望,找一个今晚回家的人。
最后,那个人还是从白光中走出,朝着他走来。
安烬笑着,在他面前停下脚步,道:“许久不见,你的头发都白了,别来无恙否?”
谢羌眼中涌出泪,笑道:“无恙。”
安烬给他擦去了眼泪,道:“我说过了,不要在外边哭。总记不住。”
谢羌道:“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安烬道:“我还有一件珍宝落在了人世间,我来取,要不然不安稳。”
安烬笑着伸出手,道:“不和我一起走吗?”
谢羌落下两行清泪,道:“为什么现在才来?”
安烬看着他的眼睛,诚恳道:“我死在京城了,实在是回不来。抱歉。”
谢羌声音有些哽咽,道:“下辈子你一步都不许离开我,要不然,我只当今生的风花雪月都不作数了。”
安烬笑道:“好。咱们现在就去来世。”
多年之后,当初惊心动魄的生死和故事也都是酒后谈资。
缙平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子时,三朝元老、前禁军千夫长谢羌卒,年七十二。
风雪夜,无归人。
古今同道,吾亦往之。
诸君慢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