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和边境暗地里乱了个死去活来,但这事儿跟王远行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的出走是无地自容的回避。
王远行走的匆忙,身无长物,安沉陆那杆枪也留在了青省,怀里唯一揣着的就是魏文侯给的那块玉璧。
他一路朝北走去,风霜雨雪,沿街乞讨也浑不在意。
幸亏的年轻体热,轻易便熬过了一个冬天。
王远行茫茫脚下路已经没了意义,他无颜面对安沉陆,更不敢去山长坟前上一炷香。
等他走出青省,已经是开春了。
定睛一看,竟是津城地界。
不知不觉,还是往京城走了。
王远行再也支不住了,倒在城楼前,一头扎进未化冻的雪里,磕了个头破血流。
这个冬天太冷了,天一暖,就发了风寒。
烧的死去活来里,王远行想:要是这个时候,能再看一眼于赫……
没想完,他只顾着回忆安沉陆那张脸,硬是没敢头一歪昏死过去。
他知道安沉陆要恨死他了。
再醒来时,王远行晃了一下,疑心自己已经一命呜呼,不然这破屋,怎么这样熟悉?
王远行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转眼一看,连柱子上小孩高低的刻痕都一模一样。
他刚想把眼睛闭上,想着再一睁眼能不能直接看到安沉陆,结果被俩手指头叉住了眼皮。
“伯伯,您嘛呢?躺我们家地界。”
王远行一听这个话音就知道是魏文侯那个倒霉儿子。
看来没死。
翠玉此时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进来了,王远行便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嫂子……”
翠玉只是木着脸点了点头,一只手将王远行扶起来,药碗递在他嘴边。
“喝吧兄弟,着了风寒,喝了就好了。”翠玉的声音是轻的。
王远行突然落下泪来,哑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仰着头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喊出来。
翠玉将药碗搁在一边,不明白王远行这是怎么了,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只是干巴巴的叫了一声:“兄弟……”
屋外风声紧着吹响了门板,呜呜咽咽刮走了王远行的哭声,卷着这份悲痛一路吹到京城,散在安沉陆耳边。
安沉陆本来睡着,似有所感一般,惊醒了。
他突然觉察,王远行回到青省面对的是何等残酷的人去楼空。
这份后知后觉顷刻间就击痛了安沉陆,那道想念的裂缝被狠狠豁开,连指尖也跟着抽搐,一滴,两滴,滴在床榻上,安沉陆伸手抹了一把鼻子,一片鲜红。
安沉陆恨安丘墟信来得晚,恨自己不在青省,更恨……
恨什么呢?如此强烈,这么磨人,伸进骨髓一样痴缠着他,前面的理由微不足道,又实在想不出别的来。
他就这么恨下去,恨得深刻,连自己都不带皮囊的皱成一团,穿骨入髓,粘皮磨肉,重新再生出一双眼睛来,注视着自己的爱恨。
活该心疼他,欠他的吗?安沉陆想。
王远行像个缥缈的幻象,光牵着他的心神飘来荡去,留给他无穷无尽的等待,到头来,他还是心疼。
恨天恨地,怨来怨去,只要一声师兄,顷刻间就可以把他的爱恨化成乌有,心甘情愿把那些碾成齑粉,伴着血肉给王远行喂下去,只求一句,师兄。
安沉陆捂着脸,掌心渐渐积起水痕,从指缝留下来。
他不敢放声,压着呼吸,小心翼翼的悼亡。
亡的,是他自己的心。
安沉陆不知风雨来,不见霜雪散,在这间不属于他的屋子里,小心翼翼的守着旧物恨着那个身在远方的王远行。
声嘶力竭挣扎,几年便好似一生,烧尽了灯油和烛芯,剩下一汪油,热的,烫得自己皮开肉绽,方才知道痛。
王远行仿佛耗尽了生命,即使气息奄奄,闭着一双眼也是泪水止不住地冒,翠玉和孩子都被这悲痛吓住,一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药碗仍然腾腾的冒着热气,翠玉踟蹰了一下,支使儿子将王远行的嘴掰开。
再晚些,恐怕这人真的病死了。
王远行梦里咬着牙关,死活不肯吞,翠玉忙让儿子推了推他的脖子,这才顺下去一口。
就这么一口又一口,王远行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反复缠绵病榻里,翠玉见他念着什么,凑近去听,却只能听见他嘶哑的嗓子里含糊的颠来倒去两个词。
似乎是,扇场和愈合。
听不大清。
翠玉一连悉心照料了十多天,连邻居也察觉了些不对,只是祝福的多。
民间哪里有那么多贞洁牌坊要立,都能明白不容易。
翠玉自己知道,那是见过她丈夫最后一面的人,这个人活着,她就能骗自己,丈夫还在远方,还没死,她还就能带着孩子等着他。
即使再也等不回来。
王远行实在病重,烧的翻来覆去,梦魇不断,迷茫之间,居然梦见了安沉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