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日升月潜似乎比地上要长许多,陆定远觉得自己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很久,却不过刚过苏伊士运河。不知道什么时候,除了听曲看书,他发现了聊以解闷的最佳对象——住在二等舱或者三等舱将要去欧洲留学的中国学生。
曾经他穿着进口的意大利精纺羊毛面料制成的西装在公共甲板上就站在他们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来与他说话。可当他换上长衫之后,立即就有人来与他攀谈了。周景初是第一个认出他就是曾经穿着进口高级面料的西装在他们周围徘徊的人。
“长风兄是住在头等舱的客人吧,怎么有兴趣跟我们这些穷学生来交朋友?”周景初在他们围在一起看打麻将的时候突然发问。
“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交友不分贵贱,不论贫富,只说志同道合,不是吗?我那天在甲板上听到了你关于华北局势的分析。那一战打得真叫一个窝囊,九一八的炮看来还是不够响,大好的河山拱手让人都不值得他们抬头看看自己周围的虎豹豺狼。前线就算打得再勇猛再惨烈,就连你也知道,乱自上作。政客多短视,军人多盲目,我们焉能不败?”
周景初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陆定远,说:“你一点都不像一个穿长衫的文人,倒像是穿长靴的军人。”
没想到周景初的眼光竟如此毒辣,在军中只有军官才穿长靴,他不仅猜到自己是兵,还是当军官的兵。陆定远突然一阵憨笑,更像是自嘲:“你这可真是抬举我了,我既不通文墨,也不懂打仗,只是没事的时候喜欢听些戏文。我敬诸君志存高远,恨自己困于长子牢笼,只求三年后拿一张毕业证书回去安慰父母。若是日后周兄当真走上救国之路,我必倾囊相助。”
周景初不置可否,继续看打麻将。
这些即将赴法留学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有时打打麻将,有时交流读书的心得,也有时争论学术问题,总之他们总是有事可做。陆定远几乎已经不穿西装,而常常穿上长衫来三等舱找他们,还跟着他们学了几句法语。同他们挤在什么味道和声音都有的三等舱室谈天说地。陆定远广博的知识和见闻、犀利的观点和看法让所有人都为之叹服,也让也来越多的人怀疑他绝不是一个跟着家里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商人,更不是喜欢票戏的戏迷。
他彻底暴露是因为罗夕宸。
在船上这么多天,罗夕宸也开始尝试穿些西式洋装。之前在并州城,为了扩大潞绸的销路,她不仅用潞绸做成传统的罗衫、手帕、被面、枕巾和旗袍,还请了有名的设计师设计出各种流行的洋装款式,一时间销量大涨。正巧那天,她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绣海棠花的裙子,在坐在帆布躺椅上看小说。旁边一个穿西装戴太阳镜的东方人坐起来与她搭讪,夸赞她身上的连衣裙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那男人问她是杭缎还是蜀锦。
“是潞绸,北方的潞绸。”罗夕宸的回答并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淡,她还是很有戒备心的。
“我在货运行也见过不少绸缎,没想到北方还有如此精巧华丽的丝绸,小姐裙摆上这一簇海棠花更是点睛之笔。”那男人说着就想伸手去摸那裙摆上的海棠花。陆定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一把折扇狠敲了一下那人的手背,还捏起嗓子用《游龙戏凤》里的一句唱词斥责他:“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那人捂着手背喊叫一声,还反问道:“你是谁,未免管的太宽了吧?”
“你没注意过我,我可知道你是谁。你从香港一个人上船,虽然穿的体面,住的却是二等舱,但你第二天就和一个英国女人在头等舱同进同出,她前日才下船,你这就找到了下一个目标,你说你看的到底是哪一朵海棠花?伸出你的臭爪子之前先看看这朵花你摘得摘不得!”陆定远骂完了那男人,又转向罗夕宸,“姐姐,我们回去吧。”
陆定远本不想把事情闹大,那男人却要倒打一耙,站起来指着陆定远说:“你一口一个姐姐的,谁知道你是路见不平的真义士,还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听着那人在背后叫嚣,转过身来用看垃圾的眼神盯着他,好像下一秒就要把那人丢到海里喂鱼。那人自知理亏,又被陆定远的眼神盯得直发冷,便噤了声默默走开。
不远处周景初一众看热闹的人这才走过来,其中一个人笑着调侃他:“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陆定远憨笑着辩白:“什么不是一般人,不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吗?我跟你们介绍一下吧,这是与我同行的姐......”回头时,罗夕宸已经走了。她已经有几日不想搭理他了。
陆定远正要去追,却被人拦住了。
“走哪去啊?咱们认识也有几日了,你不得给我们解释解释,你一个住头等舱的天天扮一副寒酸样来三等舱做什么?”
“这哪里寒酸了,我这长衫也是上海叫的上名字来的裁缝店做的。”陆定远避重就轻,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少在这糊弄我们了,老实交代,你这名字是不是也是假的?”这群学生与陆定远相交数日,他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并非真的生气,只当做一场热闹来看。
“就是陆长风嘛,姐姐要我学经商,我一心想着游山玩水,听得耳朵都摸出茧子了,到你们这躲清净,就是这,”陆定远两手一摊,看着他们,“我不能跟你们多说了,我得回去了,不然真生气了。”
他们看着那略显卑微的背影,笑他也有怕的时候。只有周景初依旧严肃,他始终怀疑陆定远有别的不可告人的身份和秘密。
海上只剩下一轮孤月挂在看不见尽头的黑色夜空里,甲板上、走廊上没有任何声响,除了陆定远的呼吸。他猫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眼前就是一束从船上漏下来的月光,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他的舱室。
他从看着罗夕宸进去之后就藏在那了。眼前的月光逐渐偏移,离他越来越远。在月光完全消失之前,陆定远终于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来了,我可是等了你大半夜呢。”陆定远从角落里出来,月光照在他的长衫上,却照不到他脸上,他的眼神因此更加阴鸷。
下午那个甲板上那个东方人站在他的舱室门口,正在用一根铁丝在锁眼里捣鼓。听到陆定远的声音之后,他没有慌张,反而从容起来。
他们都恭候对方多时了。
“去外面把,打搅了别人休息可不太好。”陆定远提议。
“那敢情好,省的我还得把你拖到外面再扔下船去。”那人口气倒不小。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甲板上。晚上的海风更大更冷,吹乱了陆定远的头发,但远不及他三哥送给他的那十几发榴弹炮。
那人比陆定远想的要卑鄙得多,他总是在寻找机会攻击陆定远的左胸。指挥部方圆五公里被炸的时候,最大的一枚弹片贴着他的肩胛骨钻进去,然后从左胸露出三角形的尖头。这是他全身最大的伤口,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