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八,钊翮作为督军检验了最后一次军政,便与宋懿安、郁珂以及敖妄宁夫妇踏上了返屿的漫漫长路。
夜色无声沉坠,风裹着雨丝穿透破旧军幕,烧熄了角落一盏孤灯。
兖王立在帐中,裹着一袭旧狐裘,肩背挺直,像一柄插在废墟上的断枪。
玄甲军幕僚郑温跪在他前方,声音低得仿佛怕惊醒沉睡中的亡魂,“殿下,飞鸽传书又落一封,是东线的……缴获时,人已死。”
兖王垂眸不语,指节抵着桌沿,微微发白。
除夕夜大宴前,这种情况已曾有过一次。那时北陲军情泄露,三千兄弟陷入埋伏,尸骨无收,只余下零星盔甲被风雪吞没。
那一夜,曾与他在帐中饮酒之人,有半数再未归来。
此后每一次军机传递,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兵马调动,粮道路线,攻防布署,无一幸免。
飞鸽、暗使、手书,连同传信的人,次次覆灭,次次成空。
远在屿城的巫蛊案,冠以清君侧的名义,却像一场无形的瘟疫,将忠心和骨血一刀刀剖开。那些生死与共的兄弟们在诛蛊之名下,一个一个死于同袍利刃。
帐中静得可怕,只余雨滴敲打油毡的细响。兖王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得如铁锈摩擦,“背负巫蛊案的污名,本王不足为惧。只要边关不失,只要城池仍在,我宋屹璋不惜被万人唾骂。但兄弟们……不是该给自己人杀的。”
他抬眼,眼底血丝翻涌,语气冷冽,
“父皇登基后,本王自请戍边,誓不回屿。我全了君臣忠心,而今却走投无路,飞书上奏,为将士谋义,何其可笑。”
“这封奏折,我知会被拦截,被涂改,被污蔑。可若连这一搏都不敢,便枉我守了这十万军魂。”
他阔步走向几案,提笔蘸墨,手腕一沉,在信末补上最后一行字,
“儿臣若有悖逆之心,愿受车裂之刑。”
字迹凝重,墨迹晕开一圈黑色血痕。
副将张廷咬牙跪地,高声道:“王爷,若天命不佑,愿与王爷同死!”
兖王冷笑一声:“死有什么可怕,本王只怕死的动静太小”
帐后灯火微微颤动,如同一场将灭未灭的旧梦。飞鸽带着油布密封的信件,划破雨夜,朝着京师方向振翅而去。
帐内,一阵风卷起旧旗残角,猎猎作响。
兖王立于暗影之中,身形孤挺,冷得像一座即将坍塌的碑。
成败一念之间,但今夜之后,再无回头路。
另一边,晨霭低垂,山道蜿蜒,寒意微透。一行车驾缓缓前行,银缎幔帐在风中微微扬起,仿佛沉默漂浮的云海。
中央那顶给帝姬准备的雕花软轿最为宽大华丽,缎幔细密,银丝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水面下微动的藻影。
郁珂此刻却坐在轿内,身着雪缎长裙,披着淡金狐裘,银鞋绣羽,衬得她整个人仿佛一枝冰雪中的素梅。
她带着面纱,半掩容颜,神情寂静而遥远,不染尘埃,不惊风雪。
钊翮策马缓行,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顶软轿,眸色沉沉,指尖扣着腰间玉佩。
前方,宋懿安骑着白马,缎衣华丽,眉目明艳。
她回头一眼,扬鞭笑道,“夫君既不赶路,不如歇歇脚,采些梅枝也好。”
钊翮懒懒一笑,唇角淡淡,“听公主吩咐。”
他愿意慢慢走,陪她们玩,陪她们笑,陪着这一场浮世虚景,直到朝局血腥浮出水面,他再动手不迟。
马蹄声轻缓,仿佛要走尽这条日渐荒芜的人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