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来的凶而短暂,清晨未消散的积水将初生的日光映的满院都是,空气带着潮湿。
何逍难得早起,走进院子没看到周允辞,太好了,何老板胜。
一进门周允辞就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何逍,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很开心。
“早上好。”
“早。”
何逍神色未变,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愉悦,见他走近,眨了下眼,向他摊开掌心。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周允辞低头,目光扫过他骨节分明的手,像是思考,而后拉过背包。
何逍本是随口一说,见他真伸手掏东西反倒愣了愣:“你还真带啊?”
“答应你的。”周允辞不紧不慢从侧袋掏出一罐包装精致的金骏眉茶叶放在何逍手上,“货带了,钱呢。”
何逍张开另一只空荡荡的手掌,给他展示皇帝的金钱。
下一秒,周允辞把他手掌倒翻,不知道从哪又拎出来的两瓶黑乌龙,卡进了他的指缝间。
“讲究,”何逍笑道,欣然收下,“进来吃饭。”
刺桐苑本身的自助早餐就足够丰盛,何逍甚至弄了个沙茶面自选现煮区。
但至少周允辞没在任意一张其他顾客的桌上见到西多士和肠粉配面线糊与锡兰红茶。特权开的明目张胆,谁的杰作显而易见。
“何老板辛苦。”周允辞等何逍落座才拉开椅子坐下。
“有眼光。”
何逍面露得意,笑容晃眼。
周允辞拿筷子的动作有瞬间停顿,木珠轻轻敲在瓷盘边缘,短促清脆,像一种近乎无声的回应。
或许是昨天晚饭说的话太多,这顿早餐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无言,专心进食,以至于何逍有时间分神发现这个人吃饭透着习惯性的处处得体。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不是精修出来“镜头感”的体面。
待走出民宿,初阳刚好探出屋檐,暖融融地照着滴水兽。
何逍拉着周允辞避过屋檐上的鱼嘴,防止被它吐的“口水”溅一身。
“这什么做的?”周允辞回头看了两眼,觉得好玩,顺口就问了何逍。
何逍想也不想:“剪瓷做的,排水用的雨漏。”
“有什么寓意吗?”
“神兽镇宅,鱼就是年年有余。”
周允辞头刚点一半,就对视上了窝在下半面砖墙的另一只神兽,正咧着嘴傻乐:“它呢?”
“谁呢?”
何逍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了然,“哦,石敢当,制煞破妄用的,山东的比较威猛,这里的上个班都能开心。”
直到后来周允辞走在何逍身边,在这座大景点稀稀拉拉少的可怜的古城里,走得很慢,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将一天的时间“浪费”于搜寻这些奇奇怪怪的小物件,才得出结论“一天都看不完”。
趁着游客还没来,周允辞调整相机拍了些空镜。
梧林还未完全苏醒,有早起的人家正往院子外搬木桌,阿太指挥着阿公往桌上摆三牲水果、糕粿炸物,在个盘子上各插一支香。
农历七月,要普渡了,何逍看着,突然意识到。
算着时间,下周就得回一趟家,何逍思绪飘浮着,凭本能跟着周允辞的步子又走到顺意楼。
地面被雨水洗刷过,砖缝还透着诗意,周允辞留意着神游天外、像是灵魂已经在呼伦贝尔大草原放羊的何逍,在他差点踩空时稳稳扶住。
“回神,”周允辞低声道,“怎么走路不看脚下?”
何逍飘远的念头被拉回来,惯常的沉静重新占据高地,忽然笑了一下,笑的莫名其妙:“你运气挺好,刚来就赶上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周允辞顺势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周允辞无奈看了眼这位坏心眼的谜语人。
昨天光顾着拍建筑和何老板的写真,周允辞还没仔细看过侨批馆,今早第一站便来了这里。
何逍把卖的关子抛之脑后,带周允辞上了三楼,没想到唐语芙来的比他们还早。
听见有人上楼,转头看来,语气惊喜:“是你们呀!”
周允辞轻轻颔首,何逍朝来人打了声招呼:“你竟然真来了。”
“来都来了,不看完再走以后我会寝食难安。”唐语芙身前的透明展台放着的,正是何逍说的带弹孔的汇票。
这封由马尼拉寄出的汇票写着“今汇国币贰佰元支援抗战”,落款处仍留有有明显的弹痕与暗褐色的血痕。
1938年的《南洋商报》同步展出,刊登着侨胞殉国的消息,同年侨批馆始建,贼寇入侵,余款悉捐,弃楼从戎,转作小学校舍。
唐语芙已经完整逛过了,看两人拿着摄影机又跟着走了一遍,再次见到那封银信合一的家书。
侨批的“批”取自闽南话“信”的读音,合起来就是海外寄来的家书和银钱,包裹信纸的红底“封”上写着繁体字。
“烦至新塘梧林,交家慈许令窈安启,宿务林蔚拜托”
一旁简介附着信纸背后细节放大图,那是紫外线照射下显示的柠檬汁密写着的暗语。
“菲当局禁汇,此款托陈船长藏于船底柴油桶,抵厦后交义盛源李会计
切勿声张”
家书都成了传递信息的工具,只能在角落挤下了搁笔复执笔添上的小字。
“日日惦念,言尽于此,终觉愧疚,母亲可否一切如常,望能平安无事,待我归乡重聚一堂。”
镜头停留于黑白旧照。
陈春杳杳,来岁昭昭。
旧年古厝砖红。
何逍靠着露台石栏,安静地俯视屋檐红浪,羽睫低垂,薄唇微抿。
“这里很少有关于娘惹的故事。”
人声传来,比起疑问,更像是一句笃定意味的陈述。
“因为侨批馆展的不是‘成了谁’的轨迹,”何逍偏头,温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唐语芙语气认真:“娘惹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