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家的青石院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后来赶到的妇人们踮着脚,扒着墙头往里张望。院中央的八仙桌上,那本新立的供蛋册子墨迹还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伊丫头啊——”牛婆子挤到最前头,粗糙的手指绞着衣角,“听说你在县城的买卖,一日能卖这个数?”她神秘兮兮地比划了个手势。
“哎哟!”旁边穿靛蓝布衫的妇人一把拍开她的手,“刚定下你家的鸡蛋,就惦记着往人锅里伸勺子?”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却也不住地往白一一身上瞟。
牛婆子讪讪地搓着手:“老婆子没别的意思...就是这秋税…”她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三成呐!”
院子里霎时静得能听见毛笔搁在砚台上的轻响。周里正捋着胡子正要开口——
“正巧今日大家都在。”白一一突然上前半步,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我伊壹今日就把话说明白。”她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眼下生意刚起步,确实用不了太多人手。但…”
她故意顿了顿,等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日后若有用人的地方,我保证每家都能有个名额。”指尖轻轻点着供蛋册子,“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院角的槐树突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侧耳倾听。
“人选怎么定,活计怎么分,得听里正叔和我的。”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若有那偷奸耍滑、坏了规矩的…”突然绽开个甜笑,“可别怪我这个小辈不讲情面。”
周里正手中的茶碗“咚”地搁在桌上:“老夫把话撂这儿!谁要敢耍花样,先过老夫这关!”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惊得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暮色渐沉,白一一那番话却像颗火种,随着炊烟飘进每家每户。直到更深夜静,那些低矮的茅草屋里仍亮着油灯,窗纸上晃动着激烈比划的手影,间或传来压低的争执声——整个天水村的夜晚,都浸在这锅滚粥般翻腾的议论里。
牛婆子家。
“呸!小丫头片子摆什么谱?”牛婆子一脚踹翻洗脚盆,脏水泼了满炕,“还‘偷奸耍滑的不讲情面’?”她抓起地上的笤帚就往大儿媳身上抽,“明儿你就去送蛋,专门挑最小的!看她能把老娘怎样!”
她大儿子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娘,里正可说了要作保…”
“作他娘的保!”牛婆子突然压低嗓门,“月前,连咱家老屋二两五钱都出不起,如今找老张家盖新房呢。赚了几个铜子儿就不知道姓甚名谁了,她县城那肉馍生意,多的是人仿呢,明日让老二回来时捎一斤肉,别人做得,咱家自然也做得。”
王老三家。
油灯下,靛蓝布衫的妇人指尖蘸着水在桌上划拉:“当家的你瞧,伊丫头今日这话里有话啊。”她突然拍腿,“哎呦!莫不是要学县里布行搞‘份子钱’?”
王三郎猛地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她真要招工?”
“蠢货!”妇人一把拧住他耳朵,“明儿赶紧让大丫去学算账!没听她说‘人选怎么定得听她的’?”眼珠子一转,“对了,明日把后院的芦花鸡宰了,炖汤给伊丫头送去…”
小花儿家。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位长袍书生打扮的老翁把手上的书册摔得啪啪响,“女子无才便是德!《女诫》有云:‘专心纺绩,不好戏笑’。女子抛头露面已是败德,如今还敢妄议用工?”他颤巍巍指着孙女芳菲,“你敢去凑这个热闹,老夫就一根绳子吊死在后山!”
“啪—”地堂屋门被大力推开,小花儿挺直脊背踱步进来。
“要死赶紧死!我不也是一介女流,年轻时整日跑东跑西张罗,按你的话,我都败德半辈子了!”
“娘子蕙质兰心,气概不让男子分毫,那等俗人怎可与你相提并论?!”酸儒老翁立刻换上讨好笑脸给小花儿捶肩。
“你莫要教坏我孙女儿,女子就应当自强,自己有本事才叫真本事,一辈子不用看人脸色!”
“是是!娘子说的对,是老朽我一时口不择言,娘子消消气,你身子刚好…”
芳菲默默拿起绣绷出了堂屋——那上面正绣着“日进斗金”的花样,而绣绷底下压着半张《邸报》——上面正刊载着朝廷准许女子立户经商的诏令。
村东头,刘老头家。
那只专咬陈阿奶裤脚的大黄狗,这时温顺如小猫崽趴在老猎户脚边,两鬓斑白的老人默默擦拭着弓弦,老伴儿忽然递来块麂子肉:“当家的,这块儿行不?你说伊丫头那话…”
“啪!”弓弦发出清越的颤音,猎户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狼:“人情。”粗糙的手指划过墙上挂的狼皮,“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