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光在停尸台游走的瞬间,冷霜便攀上了呼吸的白气。陈姝的眼睑垂下三分,视线黏在解剖刀尖,直到金属刃面映出交通肇事的残影——的确是寻常落霜的日子里,冬青枝叶托着层脆生生的琉璃壳,车辙细得像是漏窗雕出的缠枝梅影,那几个侧翻在雪絮里的实验室同事也都已丧命。
解剖室的冷调台灯将病历档案照得有些发青,陈姝食指无意识划过档案纸页,证件照里那双手分明沾着庭前芍药的晨露,杏仁色套裙装着人间炙热的烟火气,与基因实验室垂坠的银丝防护服格格不入。
这让她蓦然忆起数百层玻璃穹顶之上,皇帝晃着鎏金茶杯说林家像养兰人痴守枯盆,以为往无机土里浇够了珍珠雨便能养出同一枚叶片。“我才不得不用‘携核心技术叛逃’的谎言封印他们的妄念。”
实验室那排昼夜不息的玻璃柜,如同被烧坏的薄胎瓷。林夫人总锁着什锦糖盒的甜气进来,眼底映着数据表上幽蓝的数字,仿佛要在离心机的嗡鸣里筛出幼子嘴角的糖渣。可那座培育永生花的玻璃盏终究是皇帝架的捕虫笼,连玻璃壁攀着的晨露都是谎言凝成的。
湿漉漉的悲哀漫过陈姝的静脉,林夫人那日的话像条泡发的蚕丝,在她心尖上结了茧。
【“你记住,这一次你父亲是为你而死的,我们很快就什么都不欠你了。”】
山风卷起满地白花,在烈士陵园的台阶上滚如碎盐粒。他们一度以为这句话是泼向‘退婚’的愤恨之水。可回头望去,林承孝的身影依然清晰。
那个在战火中呐喊“不丢下任何人”的凛冬军司令,就算婚约仍在,他也绝不会临阵脱逃。如今细细品味,林夫人的言语却并非责难,而像是幽深的暗河,静静流淌着她已知的命运终局。
【很快我们就什么都不欠你了。】
狼被逼急了会咬人,鹰飞高了会被射,其实是在说:“你们太出众,让上面忌惮,而我们这些站在你们身边的人,成了皇帝立威的牺牲品。”
铜把手第三次浸透皮肤,廊灯光掰扯着陈姝的影子。她将指节抵死在铁柜棱角处,每次推这道金属门,门缝里溢出的寒风都能捏准新分寸刺骨,连指甲盖里的月牙弯都染着浅蓝的霜色。供桌上的水珠结了连环冰牡丹,每年开在玻璃瓶里的时节,总要把人间尚未结痂的疼蹭进她骨髓纹路。
那些缠绕在林夫人眼睫上的透明蛛丝或许从未真正蒙住真相,即便她曾经困在虚幻的幕布之下,像水晶球里碰壁的雪花微粒。可当‘楚门’触摸到海水尽头虚假天空的裂痕后,又为什么仍沉没在实验室里配制褪色糖屑?
不,不对。分明是曾经啄破天空的‘楚门’,如今成了八音盒里的机械鸟。他们给林夫人披上了‘莎莉’的戏服,不是她忘了飞翔的姿势,是齿轮锈住了挣脱的姿态。那些常与她分享咖啡拉花的同事,眼睛都是反装的猫头鹰瞳仁。路口那场惊飞鸽群的碰撞,也早就写在驯鸟手册的附录。现在又有只呆头鹅在学‘楚门’的腔调叫早,而幕后导演正对照着林雨泠的标本,往空蛋壳里浇灌松脂。
若陈匡愚的叛逃是场皇帝精心编排的木偶戏,基因实验的核心便该始终攥在皇室掌心。帝国何须让整个基因工程院化作永不停歇的炼金炉?
最拙劣者信口雌黄,稍高明者穿凿附会,更精妙者真伪参半,而登峰造极者,字字确凿却乾坤颠倒。——失去核心技术的帝国,让一个母亲成为了最忠贞的蚁后!
3S级别的基因谱系犹如夏夜萤火坠落不明,林家浸透脐带血的产床便成了新的圣坛。而所有掌权者都爱圈养一对唱诗班夜莺,其中总要有个负责替圣歌背面的诅咒发声。
翡翠碗里金澄澄的鸡汤总带着露水的腥气,如同五楼明暗交界处的水晶灯,既要照醒缎面睡袍下蜷缩的真相,又得给碎钻编织的谎言镀层蜜色釉光。皇帝出卖基因实验的存在给她看爱女情切的‘真心’,用夜莺‘争权’的假消息掩盖秘密蒸馏着的毒月光。
她要当温顺的羔羊,实验室便是她的囚笼;她若想做清醒的狼,战场便为她备好坟冢。
——协议书上鎏金火漆还烫着春茶的余温,军靴踏过七十里海岸线时碾碎了满地棠棣落花。当信号塔顶端的军旗摇成风铃,琼楼玉宇的落地窗上映着蓝汪汪的火光,士兵们笑起来的法令纹里,还藏着蟹壳青的碎浪。
没人料想到滨城港口的晨雾竟比别处漫得蹊跷,那些在防波堤上萦绕的湿气原是预备着裹挟硝烟的。银制的餐具整整齐齐摆在白餐布上,军用加密频道里飘出的‘轰炸’‘撤离’如同下午茶烤焦的司康饼屑,轻轻巧巧落在曹鑫绣着金线的桌巾折痕里。
扼住凛冬军咽喉的从来不是滨城的虫潮,而是第一军衔在掌心的柳叶刀。
其实那几座城市早早就被帝国戳上了弃子的印记,救援的幌子下海滨碉楼的轮廓在月历上斑驳得越发快,像瓦罐底没刮净的霉斑,不用等到春风劈开冬霭,檐角便会自行蜷成褶皱的皮壳。
事后舆情机器渗出粘稠的糖汁,满屏滚动着榨汁机卡壳似的呼嚎。新闻画框里挤满石青调的灵柩,凛冬军的名字被刺上鎏金咒文,愈发衬得活人黯淡。哭声一起,烟尘卷着纸钱纷纷地散,哪里有谁还去想,那城墙根儿下的草是怎样一寸一寸枯下去的。
多荒谬,多可笑。
用一座城,葬一支军;用一篇讣告,掩一场谋杀。连共谋的皇后,也成了局中的祭品。
铁门下沿的月光在门轴上凝成盐粒,陈姝的影子被搓碎了落在过道,蜷作一团发酵过头的糯米糍。指甲刮过霉斑织就的爬山虎纹路,指腹在冰凉的金属壳上擦了又擦,划开微光的屏幕时,走廊尽头泛潮的墙皮簌簌地往下掉着屑,像雪前夜的铅云坠在地上。“勇子哥,你那边工作都搞完了吗?”她把问句搓成棉线,缠在墙缝里半死的蜘蛛网上。
沙沙声里爆开粒去年栀子的干香,那人掀开毕业的云彩探出只拍抚的手,“快了。”
消毒液的酸涩突然在鼻腔里酿成了酒,眼眶就汪成两盏隔夜的冷茶,“那你快点搞完,咱们出来喝一杯,缓一缓压力。”话音未落护理车的钢轱辘轧过来,把这滩湿漉漉的瓷茬碾进地砖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