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氏中医馆藏在老城区一条安静小巷深处,门面低调却干净雅致,门口挂着素白木牌,书有三字:“华氏堂”。窗边两株茶花盛开,红白交错,花影斜斜映在门前石阶。
时屿陪怀念缓步走进小院,诊所内弥漫着草药与淡淡艾香的气息,空气安静得连木钟摆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华老是时屿父亲的一位老朋友,年过七十,银白短发,精神矍铄,一身浅灰布衣,坐在木诊桌后等他们。
“是这位姑娘?”华老抬头,和蔼中透着一股沉稳的洞察力。
怀念轻轻点头,坐下时下意识捏紧了手指。时屿坐在她身侧,沉默地陪着。
华老搭脉前先看了怀念的面色与舌苔,眼神微凝,随后三指落在她脉上,静了几秒。
“气血虚,肝郁偏重,筋骨略有淤阻……你是摔过一跤?”他说得平和,却一语中的。
怀念点点头:“办公室拿资料摔下来的,梯子坏了。”
“嗯,额头的伤倒是表面,真正难养的是你这体底。”华老缓缓道,“以前是不是有过比较大的耗损?”
怀念身形一僵,眼神闪了闪。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四年前那个她从不愿再提的夜晚。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轻声答:“大学那会儿有次病得挺重,后面身体就差了。”
这句话显然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但她语气平静,眼神也够诚恳。时屿听着,眉心微蹙,没出声。
华老没有深追,只略一顿,便招了招手:“先别急着走,我让人准备一下,做一组针灸和艾灸,有助活血调气,也舒筋散瘀。”
怀念怔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好。”
针灸室设在里间,灯光柔和,墙上挂着人体经络图,木柜里整齐地放着银针和艾条。华老亲自为她操作,动作沉稳,银针落点精准。
“这几处是你肩胛与腰部的瘀堵位置,轻则酸胀,重则日后易落病根。”他说着,指尖极稳地将银针一根根刺入。
怀念第一次做针灸,虽有些紧张,却也很安静,只是背脊绷得微僵。
时屿站在外间隔窗看着,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她躺在那里,睫毛静静垂着,神色有些倦意,也有一丝……躲避。
艾灸时华老点燃了艾柱,热意顺着脉络渗入,怀念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整个人像陷进温热的棉团里,意识恍惚。
只是她知道,时屿一直在外面等着。
她心里有点乱。
她很怕华老会突然说一句“你以前是不是有过流产”之类的话,怕时屿会从某个细节里联想出什么。但还好,华老始终言语节制,只在最后叮嘱她多休息、别熬夜,气血才养得回来。
等针拔完、艾火熄灭,她穿好衣服从房内出来,脸色微红,额头泛着一层细汗。
“感觉怎么样?”时屿立刻迎上来,低声问。
“……热。”她笑了一下,轻轻吸气,“但舒服了很多。”
时屿伸手给她拢了拢额前细发,掌心贴上她额头温度:“没晕就好。”
怀念偏头看他,眼里有一丝不自然。她怕他多问,却又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如果他问,她会不会……愿意多讲一点?
他们走出诊所时,华老的徒弟拿着药包追了出来:“这是调理的药,三天为一副,早晚熬服。另外这是外敷的药膏,用来敷肩和腰,一天两次。”
时屿点头接下,转头看怀念:“晚上我帮你敷。”
她“嗯”了一声,神色温顺。
直到回到车上,时屿才又开口:“你以前的‘那场病’,恢复多久?”
怀念轻轻咬了咬唇:“大半年吧……那会儿挺糟糕的。”
时屿望着她,没有追问,但那一瞬的沉默,比什么都沉。
“现在好好养。”他声音低下去,“过去的,别再自己扛着。”
怀念没说话,只轻轻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那点藏在身体里的旧伤疤,她知道终有一天得翻出来。但不是今天。
而她知道,他会等她开口。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微沉,客厅里的灯光自动亮起,暖黄一片。
“汪——!”一声清脆的狗叫从门后冲出来,馒头率先扑了过来,尾巴摇得像电风扇。蛋挞紧随其后,带着奶油色的软耳朵,一头扎进怀念的腿边。
怀念蹲下,伸手一只只摸过去。蛋挞在她指下蹭了蹭,馒头则在时屿脚边蹦跳,一脸“你终于回来了”的表情。
“它们今天很乖,”时屿弯腰打开灯,顺手把她的外套接过去,“没乱咬东西。”
“你都教得好,”怀念笑笑,把蛋挞抱起来,声音温软,“尤其蛋挞,越来越粘人了。”
她还没说完,肚子里就传来一阵咕咕的响声。
时屿侧头看她:“饿了?”
“有点……”她捂住肚子,“中午就吃了点粥。”
“先去沙发那坐着。”他说完,转身走进厨房。
水壶上灶,火开得极小,时屿把诊所给的那包中药拆开,倒进陶罐中。一味味切好的药草缓慢浸润,空气渐渐飘出淡淡苦香。他站在灶前,看着水沸起泡,一只手习惯性地捏紧腕表,神情沉静。
怀念窝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蛋挞在她怀里打滚,馒头趴在茶几边的垫子上呼呼打盹。
她望着厨房那道忙碌的身影,眼底缓慢地沉出一点柔光。
他是那么习惯照顾她,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可只有她知道,有些东西,是她捂在心口,一直不敢拿出来晒晒的。
汤药熬足一刻钟,时屿端出来时,杯壁还冒着热气。
“趁热喝。”
怀念皱了皱鼻子,低头嗅了一口,“好苦。”
“补药就这德行。”他递来一勺蜂蜜,“喝完这个再含点甜的。”
她看着他认真给自己搅药的模样,忽然觉得,若人这一生真有某种“命定”,那他大概就是她那颗脉上,从没停跳的一段起伏。
药喝完了,怀念想起华老说的外敷药膏。
“我去拿药膏。”
“我来。”时屿站起,走向客厅边的纸袋,打开一看,是浅棕色的瓷罐和一小盒纱布,还有医用热贴。
“在沙发上趴一下。”他说得平静又熟练。
“我自己来吧……”她低声说,脸有些红。
“不方便。”他不容拒绝地把她按回沙发,去洗了手,取出药膏时,掌心一阵薄凉。
怀念趴着,头埋在臂弯里,耳根都泛着淡粉。她其实还有些紧绷,但时屿的指腹很稳,只用毛巾温热地擦了一遍,再蘸药膏轻轻按在她肩背。
那力道像带着一点熟悉的安抚,既不疏远,也不越界。
“还痛吗?”他低声问。
“好多了……现在像热敷一样。”她声音有些闷。
时屿没出声,只是继续帮她涂抹,从肩胛骨的边缘一直抚到腰际。药膏带着些药香和樟木味,在静夜中泛出温热的气息。
狗窝里的馒头翻了个身,打了个小喷嚏,蛋挞蜷在怀念脚边睡着了。
客厅里只剩下她微浅的呼吸声,以及玻璃盏里水波摇晃的细响。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时屿。”
“嗯?”
她顿了顿,轻轻问:“你相信身体会记住一些事吗?”
时屿手下顿了顿,停了几秒才答:“相信。”
“那如果……有些东西,我想忘了,可它就是记着,我该怎么办?”
时屿没立刻回答,只在她腰侧贴上最后一块热贴,然后轻声说:
“等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转头看他,想问他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恢复记忆了?
但终究没问出口。
夜太静了,任何一句话都像会搅起旧事沉底的尘。
她只是靠过去,轻轻说了一句:“时屿。”
“嗯?”
“你要是觉得我藏了什么……会不会不高兴?”
时屿伸手搂住她,把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压得极低:
“我只希望你有一天,会愿意告诉我。”
“其他的,我不急。”
怀念轻轻眨眼,忍住眼底快要泛出的情绪。
他果然是知道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等她说。
——这份沉默,比任何逼问都更让人心疼。
她抱住他,手指紧紧握着衣角,像抱着某种尚未彻底失而复得的东西。
早上九点的周例会比预期提前结束,最后一个PPT刚关,投影幕还未收起,会议室里的人已开始散去。
时屿起身,扫视了几位部门经理,声音平静:“会议先到这里,各自回去准备下一步工作。”
说完,他转身离开。
江昱恒一手插兜,从后面跟上来,语气看似随意:“昨天带怀念去看医生了?”
时屿略侧头,看了他一眼,轻点了下头:“嗯。”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江昱恒问得不疾不徐,像只是随口一问。
“骨头没事,皮外伤。就是额头磕得不轻,筋骨有些紧。”时屿声音低下来,神情淡淡,“带她做了针灸,顺便调理了下。”
江昱恒微挑了下眉:“华氏堂?”
“嗯。老华看得还细,说她体底偏虚,让我盯着点,不然容易落病根。”说到这时,时屿语气微顿了顿,眉眼间透出几分不动声色的担忧。
江昱恒听着,轻笑了一声,不知是笑医生说得准,还是笑怀念这人太惯会扛事:“她要是肯说点实话,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时屿没说话,只是略微收敛了下目光,像在应一声,又像没应。
走到电梯口,江昱恒靠着墙,忽然开口:“你还真是变了。以前她稍微一咳嗽你都当感冒处理,现在连艾灸都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