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死战得太平,残城补,塌屋立,死骨难生。
前尘的悔憾远比胸间的鸩毒彻骨,秦显双眼浮起血丝,字句顿挫,“我与舅舅,早非当年。”
火险后,连苍以太傅之名入宫长居。仙人遗世,初出育人,他倾囊相授,又残忍雕琢,削落的棱角与碎屑皆是血淋的肉和骨。令行禁止,不得稍逾,秦显夕惕朝乾,仍旧伤痕遍身。
“滴答——”
鼻尖微烫,秦显扬手去触,揩下一点刺眼的红湿。他仰起首,看见了一个被悬缚在空的赤身少年。
少年身无完肤,像被利器划烂的瓷偶。
风雪再起,烛焰明灭,连苍在缭乱的光影里寻向秦显目光的落处,那里亭梁纵横,空无他物。
列国记:秦帝显,生而仙灵,幼而敏达,长而威肃,成则万人敌。乃御吴郑,定十郡,治冗政,恤万民,功垂北海,有威帝之遗烈焉。然惜患魇症,时生幻相,行举如疯。
覆茧的长指自亭外入,掀开了阖闭紧实的帷帐。旧忆织糅的少年幻影被萦来的馥兰香取代,秦显循着渐靠的步音转头,便看见了裴衡。
“殿下。”幻相内的威略将军鲜活若生,他沐雪而来,肩头犹有琼华。
颈间的力劲骤松,连苍扶膝呛咳。模糊的余光里,秦显已匆急地旋身,向着风涌的方向踉跄了一步。
前行的动作无意拨翻了案侧的暖炉,黑红的燃炭滚上氍毹,漫起一点焦糊与星火。秦显恍若不觉,他的目光粘黏在虚妄的臆相,已被蛊惑。
痴人唯恐大梦醒,连嗓音都低如呢喃,“临仙。”
林深雪重,死生相隔,亭间来客唯风与雪。连苍撑地立起,默睹着秦显对空自语,面上浮起丝缕动容。
最是无情九重阙,竟生红尘痴情种。
毒渐侵入骨,剑器被主人迅消的生机所动,在秦显腰间嘶鸣震颤。一点微芒从柄与鞘的贴合处乍露,很快将剑身的凹纹流汞似的淹满。
一时,天地色变。
明火熄尽,亭内死物被灌入的狂风颠倒,秦显绣金砌玉的帝袍展动在鹅絮般的大雪里,似欲乘风归。
连苍跨前,伸臂揽紧了秦显被风雪吹斜的身躯。
仙人入凡俗,一去廿三载。他在红尘里被人揉碎了冷心,早非当年万仞群山中克情制欲的剑修。
连苍将指腹蹭上秦显尚余温热的面颊,神情有些不舍。
七窍漫出了黑血,秦显的视野里被挤满了模糊的白与红,迟钝的感观将真实与虚相一齐糅杂,意识仿佛溺毙在光阴的乱流,看洪河般的碎影如奔流淌去,如历万古,又似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