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玉刚上同尘山时,还不是后来的形玉。
他每天呆坐在破屋的门槛上,看雾看云、听风听雨,与星辰作伴,与朝霞相依。
形玉不太会说话,说得最顺的,只有“涂灵”二字,如今无处叫去,就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今无风更不爱说话,养着他像养了一只小猫,无聊的时候就用生气变出些东西逗一逗,看他顶着面无表情却软软糯糯的脸站起来玩一会儿,不想逗了就把生气收了,形玉随即默默坐回去,倒也看不出不高兴。
好在这种单调的日子并不漫长,对山参天的柏木在雨后修出了精魄。名叫云奴的树精修为不够,走不出这片大山,于是时常坐在那扎进云朵里的树稍,或在山间走动,被趴在荒芜山巅悬崖边的形玉看在眼里。
这是形玉那段时间最喜欢做的事,门槛失了宠,悬崖边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成了新欢,他整日整夜待在那儿,或立、或坐、或跪、或卧,就算下雨也不从石头上下来——他周身有一层气流,像透明的蓑衣将水阻隔在外。
今无风靠上弯折的立柱,看着形玉小小的背影,恍然察觉他或许是孤单的。
“你想去对面找他吗?”
形玉原本跪坐着,听今无风说话,便转过身,迟钝地点点头。
今无风自下而上抬掌,就从岩石往对山搭了无形的栈道:“去看看吧。”
形玉试探地往悬崖踏出去,今无风的生气在他的脚下闪出浅金色的微光,像一只展翅的金乌牢牢将他托住。他便大胆起来,在万丈高空前行,一头钻进茂密的柏树林。
云奴的本体是树林里最高大的那一棵,化出的人形却只有小小一个,约莫比形玉大上一些,也更聪慧,正好能带着形玉游戏山林。
形玉渐渐学会说些话,但多数时候还是听云奴讲他在树顶望见的山外人间,时而繁华鼎盛、莺歌燕舞,时而战乱纷纷、一片哀鸿。
形玉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打架,是有坏人在搞破坏吗?”
云奴便拿自己举例子:“我长得高,挡住了太阳,藤蔓就想攀着我往上长,但是它们缠太紧了,我都透不过气。我想把他们都铲了,他们也想把我绞死,都想舒服地活着罢了,又有什么好坏对错。”
形玉听不懂。
他只是不愿意看赤地千里。
今无风这几年也总是往返人间,有一阵子去得格外频繁,云奴说是有了新战乱。走的时候他总是捏个诀变出只雀鸟守在山里,回来时身上会带着淡淡的死气。
形玉那时候不喜欢死气。黑色的,很压抑,还带有说不清楚的难闻气味。但今无风风尘仆仆地一入同尘山,他不论是在江水里嬉戏还是在树上看景,还是会立马回到破屋,没大没小地唤着“今无风”,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
这次今无风去了人间有足足大半年,回来时形玉的心智到了人类小孩总问为什么的阶段,虽然天性使得他的问题不算太多,但今无风却也比一般人耐不得问。
“今无风,为什么你总是穿黑衣服?”
“今无风,人间的死气是不是特别多?”
“今无风……”
今无风突然转身,用一根手指抵住了形玉的额头,及时保住了因为跟得太近差点撞他身上的脸。
今无风发现形玉不仅聪明了一些,还长高了不少。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像长得快一些。”
形玉眨了眨他那双大大的瑞凤眼,藏不住他的疑惑:“今无风,是因为你的死气吗?”
真是令人伤脑筋的年纪。
今无风看着形玉笑了出来。
“今无风,你笑什么?”
“我在山门外买了一套宅子,今后就住那儿了。”
这次形玉没有再问为什么,眼角的凤尾却难以察觉地往下垂,好像凤凰幼鸟落在了梧桐木,安静地休憩,等待着长大。
这天夜里,形玉哪儿都没去,躺在黑石上不声不响,由着璀璨星河在他的身上洒满碎银。
今无风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地去了趟异市,买来一对一人高的同心镜。他将一面垂挂在破屋的房梁下,一面放在山外的宅子里,分别两处的人就能透过镜子相互看到。
这法子一开始倒不错,没了死气的压制,形玉“长势”喜人。今无风隔着镜子看着形玉日渐拔高,一双明目也愈发清澈灵动,虽然依旧面色冷冷、话也不多,但总算有了些水魄的神性。
今无风不在的日子,同尘山上来了一只青色的鸟,不能人语,但大抵是听得懂人话的。
青鸟经常站在屋脊上头,羽色华丽的长尾光顺地垂向地面,起风了就随之扫动起来,把过路的形玉挠得缩着脖子笑。
形玉会在青鸟发呆时,出其不意地扯它的羽尾,或者从门口探头吓唬它,看它一惊之下扑腾着跳起好几米,难得地暴露出些小孩儿的秉性。
可是有一天,青鸟突然消失了,形玉在山上寻了几圈,也不见它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