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形玉画了这么多年画,如今已小有名气,游历时开些画展、做些画评,赚得并不比今无风少。
孟季安从袖袋里取出些银两,曾经说过的话便随之脱口而出:“你卖字画的钱呢?”
形玉答不出,暗暗思忖片刻,想着化被动为主动,发问道:“你今日说话怎么发颤?”
孟季安也答不出。
天上的日头比平日烈不少,炙烤得孟季安头痛欲裂。
他其实知道形玉的钱去了哪里。
形玉爱人间,这十年里很少回同尘山,偶尔回去,大多是因为买了心仪的摆件、画作,要放进木屋收藏。既去了,就顺便住几日,找云奴说说山外的见闻。
倒是今无风时不时就要回山上静一静。
他从没说过回去做什么。
形玉也不问,但心中有个猜测:他应该是为了压抑频繁使用生气所带来的情绪。
今无风从观空的阵法集中学得引煞阵,每路过一个城池,便设上一个,将死煞打散成死气便能通过大阵消除,只是需花费大量生气,免不了情绪波动,但自从他上山“闭关”,形玉便再没见过他失控。
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会让他们分别的事。每到这时,形玉就会在两人分离时的城池等待,有时一周,有时几月。
形玉想这么热闹的人间,肯定不会孤单,今无风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无风发现形玉偷偷在凤迟城买了一间宅子。
那一次,今无风离开得格外久。
分别的时候寒风阵阵,形玉在盛祥酒楼门口送他,感觉自己快要冻成冰水。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冻得通红,今无风应该也看见了,抬手到他耳边,像要给他暖一暖,最后却只是把他脖子上的长巾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耳朵。
等到春夏的花都谢了,叶子变黄挡住一树秋果,今无风还是没有回来。
形玉在漫长的等待中,用积攒的银两买了一间宅子,题了“和光居”,不大,只够五六个人住。
他将和光居的摆设改了又改,越改越像同尘山上的木屋,却不住,仍是日日回客栈,怕今无风下了山寻不到他。
他不知道的是,今无风并非一直待在山上,而是来来回回了好几次。
第一次下山时,今无风在城外看到了买枣树的形玉,顶着一张冷气逼人的脸,笨拙地讨价还价,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不谙世事,被商贩狠狠宰了一刀,逗得今无风忍不住发笑,只好又回了同尘山。
第二次,他看到形玉站在和光居门口,之前还是嫩苗的枣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饱满的枣子吊在树梢,从院子里冒出头,想必是形玉动了些手脚。
形玉踏上门槛又下来,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就坐在门口石阶上,双臂环着双腿,下巴抵在膝上,看着街面人来人往,竟形单影只。
今无风舌根发酸,又一次落荒而逃。
他就这样耽误了好多时日,说不清是他害得形玉久等更恼人,还是形玉害得他意乱更可憎。
孟季安就这样站在路中间纹丝不动,形玉却等不及了,握住他的手翻过来,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取走银两,便得意地沿着河往书肆去。
路过茶楼时他顺了一杯门口的赠饮,转身时扬起白柔的轻衫,又剪下烈阳贴了一脸花黄,心情颇佳地对孟季安说:“你在茶楼等我吧。”
“不,我不能等你了。”
孟季安红着眼,笑得苦涩。
“形玉还在外头等我呢。而你,只是我梦中的一个影子。”
孟季安唤出两只天狗,同时吞了天上太阳和水中倒影,又用生气做刀,凌空砍向形玉面门。
“形玉”承不住,如同水面遭了击打、虚影婀娜:“你怎知破境之法?”
长街景象似壁画剥落,孟季安不答,只有脚上生气索越发明亮,像在黑夜里点了桅灯牵他回家的船舶。
*
“那个光是什么?”
樊诚看见地面上的微光很快从一个光点延伸成一条长线,听见长线的尽头传来“啸啸”刀鸣。
孟季安脊柱里的那把砍刀已按耐不住,抖动着脱离身体,带着风声径直劈向公园。
它像一块吸铁的顽石,卷起磁力的漩涡,将漫天的死气吸入体内。
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恢复了光明,暴露出百十台摄像机的镜头炮筒般瞄准孟季安和他搀扶着的形玉。
形玉这一次没有失去意识,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胸口裂开了一个拳头大的洞,汩汩地往外淌着黑水,一颗红色的珠子从洞中缓缓飘出,原本完整的心脏赫然只剩下血淋淋的半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