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她的死亡,根本不必问为什么。
然而奚叶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穗穗,取秋日丰收麦穗之意。
坟茔冰凉,穗穗很怕冷,常常靠在她的肩头,语气天真:“姐姐,为什么我只有一个骨架啊?”
小女孩困惑不已:“我看大家都有血肉,像越哥哥就很完整。”
傻穗穗,因为乱葬岗无主幽魂,保留的都是生前模样。
永远困在生前模样,活在混沌中不得解脱。
奚叶已不想再见到幽魂穗穗,她只想见到鲜活的穗穗。
此时建德十八年季夏,穗穗死去是在建德十八年新秋,索性一切还来得及。
在她被关入不见天日要与夫君缠斗一生的禁院前,她要先杀了宋林这个冤魂债主。
权当聊以慰藉。
奚叶抬手擦去泪珠,缓缓绽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昳丽如春花。
*
日光高悬。
丫鬟抬头看着眼前破旧医馆挂着的“悬壶济世”牌匾,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鳞鸿信封,神情有几分迷惑。
昨夜大小姐将二小姐派侍女送来的锦盒和这个信封交给她,吩咐她来交给檀州街南山堂的掌柜,言道倘若有位越谣越公子来卖药材,就以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收购,所需银两都从锦盒里拿。
檀州街地处偏僻,她一路走来,周边不过是些低矮房屋,南山堂也挤在街巷里,同上京其他宽绰疏朗的庭院完全无法比较。
大小姐缘何会与这样的地方有关系。
不过丫鬟明白,一个人想要在偌大上京活得久一点,就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
尤其在她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的时候。
迈进南山堂时,里头的掌柜正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低头打算盘,压根没注意她。
丫鬟也借此机会打量着,南山堂不大,柜面散发着药材清香,各色药材摆放整齐。
她往前迈了几步,掌柜依旧连头也没有抬:“卖药材的往后院去。”
丫鬟鼓起勇气,将大小姐交给她的那封书信连同锦盒放在柜台上,缓缓推过去。
掌柜讶异地抬起头,眼神一下明亮起来,见到她时又渐渐暗淡,他“咳咳”两声,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是奚家大小姐让你送来的吗”
丫鬟不明所以,点点头,并将大小姐嘱咐过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告诉掌柜。
掌柜拆开书信匆匆扫完,沉思片刻告诉姜芽:“你回去禀报大小姐,就说老木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苍老的手拂过薄薄的纸张,像是下定了决心:“另外,还请姑娘托句话给大小姐。”
“那味药,大小姐准备什么取回?”
丫鬟记下这句话,同时心中浮出许多疑惑,大小姐还有药材寄存在这里吗?
日光洒落在屋檐上,瞧着已经快正午了,她与掌柜告辞,正欲迈出门槛时,有人提着一个麻布袋走进来。
粗布麻衣,眼神冷厉,头发用木簪挽起,分外别致。
“掌柜,卖药。”干干的嗓音,话很少。
丫鬟与来人擦身而过。
只听见掌柜应声:“越公子……”
越。
她猛然回头,那位越公子已经随掌柜进了后院。
*
夏日黄昏,乌金西坠。
丫鬟忽而迈步进内室,脸色惊惶,连原本要禀报的话都忘了。
暮色迷离,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嗓音低低,似不敢言:“大小姐,宋……宋大夫晚间……间,被人发现暴毙街头……”
这样的吗。
奚叶翻开《金匮要略》,弯起唇:“不是说了有鬼缠着宋大人吗?暴毙街头是应该的。”
丫鬟身子仍在不停颤动,今早宋大夫来问诊时她就守在门外,可没过多久就听见室内有声响,依稀什么“有鬼”、“可怕”……还没等她进去,就见宋大夫披散着头发逃出来。
她困惑地走进去,房间内药箱散开,大小姐正弯腰找镊戢,见她进来了然一笑:“你看见宋大夫了吗?”
她愣愣地点头,只见大小姐做了个“嘘”的动作,朝她眨眨眼。
美人容色惑人,目眩神迷间她只听见大小姐如山泉般清澈的声音响在耳畔:“宋大人身上有鬼缠着,很快就要死了,你不要说出去哦。”
丫鬟如遭雷劈。稳了稳心神只当是宋大夫诊治不当触怒大小姐,转而替大小姐包扎伤痕,而后又去了檀州街忙活,早把这句话忘在脑后。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大小姐说的是真的。
宋大夫,他真的横死街头了,据外门小厮描述,死前七窍流血,披头散发倒在回春堂门前的大街上,死状凄惨。
丫鬟战战兢兢地抬头,眉目如画的大小姐看着她一笑,她魂魄俱散。
只见大小姐轻启红唇,笑意柔和:“你做事很好,叫什么名字?”
丫鬟心惊胆战,烂熟于心的名讳堵在唇齿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烛火被晚风吹起,她终于一咬牙:“奴婢名姜芽。”
奚叶抬手书写,朝她轻轻一笑:“姜芽,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又是一个秘密。姜芽头皮发麻,不敢问究竟是檀州街送信的秘密还是宋大夫暴毙的秘密,只能喏喏应声。
见眼前的丫鬟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奚叶垂眼一笑,翻过书页,道:“无事了,你下去伺候吧。”
姜芽如蒙大赦,急忙逃出内室。
焚香金银错博山炉散起细烟,群山朦胧,边上一盏美人灯长燃,灯火映照在斑竹小屏风上,似水中竹影晃动。
“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呢。”奚叶轻声自言自语道。
牵涉姜芽的惧意已经快压倒她,上京的金木之力并不足以支撑奚叶一次又一次地牵引人心。
腕上的薜荔镯闪烁起来,奚叶转动手腕,目视再次渗出血的纱布,浸染开就似衣裙上的大撮晕缬团花。
但是没办法,她不日就要嫁给夫君,不急一些,怎么来得及。
*
在奚府的日子匆匆,很快就到了六月十九。
皇家似乎也并不在乎这场婚事体面与否,只派了司礼和两个宫里的嬷嬷来。
红妆敷面,钿钗礼衣。
奚叶微笑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她泪光闪闪,向奚父拜别:“女儿不孝,今朝出嫁,唯愿父亲日后身体康健,顺遂安宁。”
没有纳吉问名煊赫婚礼,更遑论锣鼓喧天亲朋祝愿。这样简陋至可笑的成婚形式,奚清正自己也觉得脸面挂不住。
但事已至此,奚父颔首平和道:“你能如此懂事就好。”
懂事。因为我正预备将你们拖入深渊呀。奚叶嘴角弯出些弧度。
日落时分,一顶红轿从奚府出了门,抬轿的特意走了近道,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禁院。
透过蒙蒙红盖头,她看清了院中的陈设,一如记忆凋敝荒凉,只因着大婚的缘故略微修缮了下。
她低下头,微妙地笑了一下。
司礼和嬷嬷很快就识趣地离开了,大门“啪”一声落锁,荒芜禁院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着。
奚叶掀起红盖头,打量了周围一圈,夜色朦胧下只见灯笼摇晃,院墙上藤蔓绿叶繁茂,掩映着禁院阴森。
她抚了抚心口,真可怜。
大婚之日也没有夫君来与她同拜天地,她真可怜。
不过还是她夫君比较可怜。奚叶想。
毕竟此刻他应该正郁郁躺在床上,连他美貌的新嫁娘也不能亲自下地迎接。
前世奚叶也是被这样草草接进三皇子府,她那时候还天真问了一句“怎么三皇子不与我拜天地”,司礼告诉她,三皇子积郁成疾缠绵病榻,恐不能起身。
想到这儿,奚叶嘴角弯弯,既然夫君不能来见她,她自然是要去见夫君的。
穿过空幽夹道,正房廊下东间的门半掩着,奚叶打量了片刻,上前几步,垂目安静道:“夫君可在此?”
一个杯盏甩了出来,奚叶动也不动,任由瓷盏磕在额头上,鲜血瞬间渗出。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