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转身倚坐在御榻之上,掌中仍不紧不慢地拨弄着那串南海夜明珠,光影落在他眼底,像凝着一潭寒意。他似是随意地转头看向王振,语气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了,瓦剌使团入京一事,先生你与司礼监日夜操劳,不如让尚宫局一并协办,也算为你分担些。”
王振神色微变,袖中指节轻轻绞紧。他一向忌惮尚宫局,尤其是那个杭令薇,她目光如炬,言语间总能一针见血,每每叫他在圣前落不得好。她不仅聪慧,更懂得进退,一旦插手使团事宜,恐怕许多他安插的账目与人手,都会被她翻出蛛丝马迹。
“回陛下,”王振面上依旧恭敬,语气却略带婉转,“尚宫局素掌内闱,女官之属,若涉前朝政务,恐失章法。瓦剌乃外夷,礼仪事繁,怕尚宫局未必习惯其中繁难,倒添了乱子。”
朱祁镇闻言却只是笑,眼角那一抹凉意却渐渐晕开,笑声里隐着几分倨傲:“朕晓得你一向与尚宫局有些隔阂,尤其是杭令薇,几次三番确实让先生为难,可这次不一样。”
他将手中珠串轻轻一掷,珠子叮当落入金盘,发出宛如计时的脆响:“瓦剌使团事关大明颜面,前朝后廷一道协力,岂不更能显朕万邦来朝、内外和洽?让杭尚宫也出一份力,也省得你日日提防她。”
王振心中虽有千般不愿,面上却笑得比珠光还滑:“陛下所言极是。奴才自当听旨安排。”
朱祁镇笑意更浓,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他似是想起什么,语调忽地低沉几分,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占有欲:
“其实朕也想看看,那杭令薇,整日端着个尚宫的架子,眼中唯独没有朕。她不肯接圣旨,不肯侍君侧,不过是为了那羸弱的郕王罢了。”
他猛地起身,龙袍曳地,金线游龙随步而动,宛如帝王怒潮将至:“可她终究会明白,朕才是这天下的共主,朕手下的江山、威仪、权柄,是那小王爷千百倍都换不来的。”
他走到窗前,拨开朱纱帐幔,望着外头夜色中如墨的宫墙,语气缓缓,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执念:
“等到那日,看她还敢不敢拒朕,看她会不会跪在朕面前,甘愿俯首为妃!”
王振在下方垂首应声:“圣意如天,杭令薇……定会俯首听命。”
他语声温顺,面容恭谨,可袖中早已捏紧了那份刚拟好的暗帖,他另有打算。若皇帝一意孤行,不惜为一个女人忤逆朝纲、牵制封疆,那他王振……未必不能另起一局。
灯影微动,暖金色的龙纹屏风在风中轻轻晃荡,龙纹帐幔轻轻荡起,炉中龙涎香雾氤氲,宛如金龙盘绕御榻。而那月下的红光,却隐隐透过窗棂,染得帷幔如血。
宫墙高深,笙歌不绝,却无人知晓,就在朱祁镇醉笑之时,北方铁蹄已经兵马齐备,准备静待时机,跨过草原雪岭,兵锋直指京畿。南宫灯影温柔,北地却已隐雷滚滚,血星在天。
协理司礼监筹备瓦剌使团接待的旨意传到尚宫局时,正是亥时三刻,宫灯映雪,香炉渐冷。
杭令薇正伏案批改新春宴会的物料清单,听见青禾急促的脚步声入内报信,手中狼毫微颤,墨迹在纸面晕开一朵像极了飞溅的血花。
她抬眸看着窗外夜色,低声喃喃:“正统十四年……”
她心头一紧,指腹捻着那枚缀在官服内衬的白玉比目珏,冰凉刺骨。那枚玉,是承诺,也是预兆。
瓦剌使团选在此时入京,不仅是朝贡,更像是某种蓄谋已久的逼宫前奏。以她在现代查阅史料学到的知识,这年王振与漠北暗通款曲,直接导致瓦剌侵犯大明疆土,一切竟来的如此之快。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竹简卷起,唤青禾退下,随后借整理香药之名唤来赵五。
赵五推门入内时,雪气裹着寒意灌入屋中,帘底卷起的那一瞬,她已将暗语写在锦囊内帛上,递与他手中。
“照我说的,立即传信郕王。”她语气沉稳,却压着微颤,“叫他务必设法联系徐有贞,让徐都御史于瓦剌入京当日,调兵入城,布防京畿,暗中控管各坊关口。”
赵五脸色一变:“尚宫,这……是要防叛乱?”
“比叛乱更深。”杭令薇缓缓吐出一口气,眸中映着灯芯跳动的寒光,“若真是也先挟使团图谋不轨,这场宴不是迎宾,而是投火。”
她顿了顿,又取出一封她亲手誊录的密函:“还有,于谦那里,让他把王振通敌的证据收紧了,必要时……”
她低声道:“必要时,当庭呈奏,不惜血溅金銮。”
赵五眸色剧震,却不敢多言,只深深一揖。
“记住。”杭令薇注视着他,“谁也不能先动,一旦王振有异动,就以钦天监卜象为由入宫陈言,拖住皇帝,拖住太后,拖住所有人,直到我们掌握制局之势。”
风越夜越急,吹得窗纸猎猎作响,案头那盏走马灯忽明忽暗,投下影影绰绰的人形一对,仿佛命运深处早已交缠。
她望着那盏灯,声音低得仿佛自语:
“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