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转了脑袋,瞧向原本半靠在自己身上的虞子辰。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被他推拒得大了些许,不如原先那般亲密了,若不然,以这树藤蔓上两人并肩相对而坐的姿态,对面这人的下颌是理应搭在自己右肩之上的。
小半年的相处下来了,他也是晓得这人性格的。自然不会是什真如他所说会被吓跑的性子,一时的滞愣,顶多也是因着初次见他这般形貌,有些好奇以及不大适应罢了。
却不曾想到,原来在对方投过来这样一种、半是犹疑半是陌生的眼神的时候,自己竟也还是会觉得难受的。
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忽然向他奔来了:男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哭声,天雷炸落声,原应该是山崩海啸的姿态,却又因为过于久远,被风声冲得稀淡,于是来到人耳边的时候,便也都变得模糊,只余一点呜咽般的轻响。
正在迷蒙时候,忽然那长长曳在身后的白色尾巴毛,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拽了一下。
那气力还很是不小,径直揪得他头皮一麻,那什么回忆想法之类的,立时便给震到了九霄云外。尚不及讲什么感谢,林柯心中先自惋惜起来,他留了多少年,好容易蓄着这般长的,这家伙忽然就给他来上一下,也不知究竟扯断了多少根。
......不是,怎么给这家伙带歪了。那压根儿也不是他的什么尾巴毛。
虞子辰这边也反应过来,视线往上挪了挪,虽然见着那些白颜色都真真切切是自他额前冒出,然而仍是不怎么能相信,于是话语即使说出口了,那语气还是明显掺着犹豫的:
“这些都是......你的......发......?”
林柯心道,这正题到底还是来了。
他也算是早料到了这样一天,两人要是一直这般长久地过在一块儿,有些事件,他便毕竟也是瞒不过去的了。
况且他于此事之上可算是坦荡得很,并不觉得自己就有什么低劣不如人的地处了。唯一忧心的,不过就是会将面前这人唬一个大惊。
他面上漫上来些笑,正预备着回答,忽然只觉领口之上一股力道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对方揪着领口往前拽过去。
距离似乎在一个刹那之间变得极短,他一时反应不及,只凭着直觉下意识地扭转脑袋。直到那温热吐息蹭着他的面颊过去,将他左半边脸都烧作海棠红的颜色色了,他才从懵然中间回神过来,发觉自己这是堪堪躲过了对方迎面撞来的一张脸。
他是该料到的。虞子辰武功底子不差,又怎会闹出来用力过猛这般的可笑差错。只是晓得是一回事,究竟反应如何,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此时他那左手仍然承在对方后背,一时紧张,无知无觉之间便使了些力。而后只觉右肩之上再一沉重,也不必多看了,这是真真在主动将对方往自己怀里边揽了。
林柯自觉尴尬,正预备要收手抽身起来,却听得身边人的声音,从自己的颈侧肩窝里传出来,自那无意垂落的长发中间滤过,不论姿态抑或是言语,都显得有些过于亲近:
“怎么全都变白了?”
虞子辰原意只是要将两人拉得近些儿,好看清这人生着白发是什么模样。现下里他下颌又卡这人身上了,两个脑袋蹭一块儿,相互地挨着顶着,他也不多在意,只觉在那样大一团白发里边裹着闷得慌,便推了自己离开。尚觉不足,便索性再更换了两人姿态,将面对面而坐换成同面而坐,两人一般方向地往向外边。
方才发觉自己是坐在一株巨木之上,林柯那也不知有多长的雪色长发,便参差错落悬挂垂坠于其上,自极高之处悬泉般地倾斜而下,深浅掩映,像是那树身上某种瑰美蔓生植物。
那树木高大参云,乍一眼去竟是看不见顶的,那树身瞧着仿佛比十人环抱的还要粗壮些,并且颜色青润光滑,表层略显出些白颜色来,隐隐见有五彩光色流泛,触之则觉柔润如脂,几乎教人不敢使出多些气力来掐弄。其叶如灵芝,却又更显得细狭些,针不似针,圆不似圆,一簇儿一簇儿地生长出来,水润润嫩生生,倒还能教人称得上一句可爱。
背后是群山莽榛,向前去,自极远的天穹边上展开一片无尽水色,自远方渐次逼近过来,没有船,没有鸟,没有风,水面是诡异的静止,远近内外都是同样深浅的蓝颜色,直跟那水墨铺陈上去的图画仿佛。
林柯还在他身边温温和和地讲着话:
“变白......是因为我变作了妖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