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瞎,自然能认出这少年的身份。然而当时山枝的事情都是他们几个硬杆子木头支撑着,早便已经自顾不暇了,至于山枝的大儿?不是有那疯鸟守着么,一个舞象之年的小孩子,能在这胡七八遭的世道里边带着他幺妹好生存活下来,那都能算是命大了,谁还会对他寄托什么重任与希望。
这小少年的出现教他有些意外,毕竟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并且又是一个同山枝那般接近的血缘亲属,按理来说,这事儿是应该要教两人关系从此密切起来的。
然而大约就是自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看不习惯这么个小子了。只觉那个也算是他看着一路生长大的孩子,好像忽然间就被扯下一层皮来,变换成了个他压根儿就不认识的模样,并且还矫揉造作得很:谁人不知他忽然间没了娘亲,显然的一件伤心事,他的面上却仍是常年挂着一味笑;招唤那青藤刺来,杀人杀得毫不手软,怎的可能没有愉悦,却偏要伪装成一副痛苦相。
他常记着这小少年便是山枝所生的儿子,愈是这般记着,便愈是免不得要拿他来与山枝比较,比来比去的反倒挑出来他一满身的臭毛病,只觉同山枝的澄澈直率相比,这小子扭扭捏捏的做派是真让他恶心得紧。索性便自请到这方山上守墓来,落一个眼不见来心不烦。
现在哪,他既然也将要死了,回头再细细看来,怎的说呢,果不愧是亲娘与亲儿子的,往大局里去谈论,那想法与做派竟都显出是一般模样。只不过是性情不同,一个乐得风轻云淡,另一个却喜欢委屈自己,于是从外边看来,倒成了两个分道扬镳的形状。
他心想是不是该同这孩子赔是个不是,然而这想法也只在脑海里边略微过了一过,下一瞬便被扇飞到九霄云外去:老子可是他长辈,他这般做,只能说是尚且存着些孝心,还未全然忘本罢了!
况且,若不是老子这人还算有些敏锐乖觉,真顺着他意来上一场真打实斗,过程里一个不慎将他给顺手宰了,他日下到黄泉地底,又该怎的同山枝交代?
可真就是个青年人,估计是胆子比那天盖儿还要大上几分,什么法子都能斗胆拿来玩。
只是......
“你哪,”提赤呵呵一笑,倒也不是见了什么高兴,只是有些血沫子在喉咙口里堵住了,不给它呵将出来,便也实在讲不得话了,“你是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赤叔所言是指何事?你不喜欢青妖一族的事儿,我自幼时便已知晓,赤叔其实也无意想要向我掩饰这个罢?”
林柯弯起两边唇角来,那弧度是柔和漂亮的,虽然中间隔着距离有些太远,叫人并不能能够那般确定,然而似乎也确切比平时多放了点儿真心:“......抑或说,赤叔所想问的,是丹皇?”
提赤面色一僵,继而涨得赤红红,毕竟是被小辈说中了这样的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林柯却也不要听他的反驳只叹了一口气:“我若是说,我自己也讲不清为何,却偏偏知道这件事情是真,赤叔恐怕也不会就这么信了我罢?”
“自然......不咳......咳咳咳......信!”
其实林柯也还真没有说假话。情感这种东西,就好像某种自始至终只能作着比喻,而终究无法真正去描述的事物,就像着那些飘流的云絮,或者是漆黑屋子里散乱悬吊的细蚕丝线,你伸了手去触碰,猛然间似乎触着碰着什么了,一把攥紧了手掌心,却又好像只是捏了一把空。
只是他这人向来是要谨慎些,便是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当它是个实在的,妥妥当当捉稳当了才肯放心。故此他对于祝青葵的态度,也总比娘亲对这赪鸟的要稍微疏离些,虽然说不清晰,但他似乎总能预先察觉出些什么来,在远远地早于局中之人任意一方的时候。
他自然不能拿着这么个虚无缥缈的理由来疑心人,只是按着心里边这么个猜想,再要寻着证据的时候,却是全部皆能对得上号的。
“赤叔,你可记得么,”林柯沉吟一阵,微微扬起些下颌来,“我同晞儿幼小的时候,你还是会时常到初隅山上来的。”
青妖“嗯”的一声,算是肯定。
“那时,晞儿特别喜欢你。”
小晞那般纯净可爱的性子,自然是见着什么人都会欢喜的,你这当哥的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又在自家妹子身上胡乱怀疑些什么?
提赤正预备着反驳过去,忽然猛地省悟过来——是呢,小晞其实本应该是最不亲近自己的才对。
他是鬼藤呢,不论费尽了气力去冲淡,周身上下总难免带着一点叫人不舒服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