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只是极寻常的一场日暮。周娘子从自家的花络窗往着外边儿瞧去。
那落日似乎是个少见的鲜艳颜色,圆溜溜的仿佛腌制良好而微见出油的咸蛋黄;天边的云霞也美丽,阔艳宽展得有些叫人想要倒抽一口冷气,金红光色在云间舒卷,奢侈地铺开一张漫天织毯——织毯,是叫这个名儿罢,闻着那些从远地儿来的客人说,西边有些异族就是喜好这种厚重毯子,花式越繁杂便越讨喜,专门要用来挂在墙面房顶上的。
然而好看虽是好看,究竟也不会给人造出些什么变化来。闻说那皇帝手边倒有一群专门用来瞧天象的官,然而那又如何呢?什么祥云凶星之类,所牵挂的都只是那些帝王将相、高官贵人,又怎的至于挨到他们这些老百姓的身上来?只能每年岁初岁末,借着香火同上天祈祷一场安平顺遂的年,百十万的人一起分享那三五七点亮星——都是身轻命薄,如蚁似芥,连那天顶上渺弱的一束微光,也都是配不上的。
暮日昏晦着,长街巷陌之间一片殷红,浓稠如水一般的质地,好似将手掌浸入了去,只一搅弄都会翻腾起赤艳色的涟漪。那就像是又一个什么生灵在日复一日的苦苦挣扎之中,就在这么个寻常日子里边,忽然就支撑不过去了,于是在白日将尽之时倒伏于天边,沉重身躯砸向下方房檐屋瓦,溅落大半个天边的猩红艳色。
周娘子自然也只是万千寻常人中间的一个,或许同她相识的街坊们会觉得她并不是自己口中所道的那般平凡,可她也从不曾觉得自己就会有有什么宏大的愿望之类。所做过最非比寻常的事儿,大约还是十来年前,同她那丈夫一齐,在自家门口捡了个浑身又是伤又是血的小小林柯进到屋里去。
好像也是个同现在如出一辙的傍晚哪,她一对眼中的目光透过窗儿,落在外边一个什么地处之上,而却只是在静静地想。肖似得几乎要相同了的光景,同一样的人,然而年岁果然也在悄悄过去,她身子疲了,筋骨老了,再经不起当年那些吓了。
她自然也不想再看到那孩子挂着一满身的伤,却还要梗着脖子,打死都不肯向人求助半个字。
现在大概也已经不会了吧,这孩子早就生得比她还高,并且潇洒俊逸的,不像游方郎中,倒更像是个话本里头才会有的、年轻倜傥的探花郎。他身边跟着的那朋友似乎也不是什么平凡人,他周身有股叫周娘子觉着不大舒服的东西,然而待林柯却也是极好的。昨儿正午林柯逢着些急事,同她说着一声便匆匆离了去,想来是赶不及同这人说道,今日早晨里她遣去送早饭的跑腿儿,不过多久便回来报告,说这屋子里压根儿半个人影也没有呢,想来是昨夜里有事出去了,床铺凌乱着,案头上仍有未饮完的小半碗儿水。她听闻便笑笑,制止了那小厮满脸诡异并且欲言又止的神色,只教他将早饭撤了:既然出去寻人了,这俩人大约是会一同回来,林柯将会领着人从那客栈正门走进来,同她报上个平安,顺道蹭上数碟小菜两碗白饭。
虽然同这两人之间相处的时间都并不多,她却仍是有些自认为是了解这些年轻人性子的。
长街尽头里果然渐渐地浮现出来一道影,殷赤色光照底下,空气呈着一种要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澄透清晰。那人长发披散,身上一件瘦长黑衣,以一种很不妥当的方式四面随意垂坠着,那过长的衣摆时不时便要被他踩上一脚,整个人便随之遭上一个轻微踉跄。他的足声是极沉重的,被夕照当面刺痛的双眼眯作细细的两条缝;背略微佝偻,似乎背着负着某些叫人难以想象的沉厚重量。
周娘子勉强能认得这人身形相貌,毕竟是前几日里才见过的;却又似乎不是自己所熟识的那一位,一时间免不得有些担忧,便在窗边站起身来,贴近些窗框儿,好叫自己视野里的人能显得更为完整清晰。
她这边着了心思要去瞧,外边那人也比之先前走近了许多,视角上显出了些变化,她便也能看得清楚。那黑衣客背上是负着一个藤编的座椅,这东西寻常里也不算少见,椅背椅面均是寻常制式,只不过椅背上添了两根粗韧藤麻所制的背带,大多是造着给未学步的小孩儿兼着腿脚不灵的老人家使用——一人坐着到藤椅上边,双脚垂下,再着另一人将那背带背起,只要两人皆捉握稳当了,便也能够四处行走,不用忧心着谁要将谁给落下来。
然而这人背后的藤椅上边却是放置着一包袱拿黑布团裹得严实的事物:细细长长,大约还有些头发似的东西披散下来,看着仿佛该是个人样;然而又有谁见过的活人会是生得这个样子,大半天里,那肢体手足都不见得半点儿动弹的?
难不成......
这是个疯子大白日里背着个尸体上街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