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照墨先前显出来的周身气力,真有现下这般利害么?
他只是接过简简单单一刀子,那刀声甚至比不得先前清脆,两边手臂却都已觉着略微麻痹了。就好似那皮肤里生的不是肌肉,而是团团缕缕细软棉絮,捏一把便要瘫软了,哪能承受得什么力?也便是里边还藏着几支坚硬骨骼,若不然他那脑壳儿便该变作一个熟透了的瓜,被淮照墨从正中间一劈两瓣脆沙沙了。
容不得他观察思索,淮照墨下一把招式劈头盖脸接续着地来:一刀震手,二刀见红,三刀激得人耳嗡鸣,仿佛落进去马蜂窝,嗡嗡昂昂的也不知是静是吵——总之好强烈一阵头昏眩,惹人眼前迷茫茫一片漆黑瞧不清道,险些不曾仰面摔地望青天。
林重枫将后背倚了松树立正身,抹一把伤口上边血痕迹,小东西滴流蜿蜒,弄着四边都悄悄儿产出些个麻痒感。并无伤害、实在恼人,提手扫了个干干净,却觉触感不大对,有着伤口流着血,怎的半点儿都不觉疼?
总不是自个儿将自个儿给骗过去了,于是偷过余光瞟去瞧一眼。
好清醒、好奇怪,枝儿平日里都是这般一个感受么:那心神仍是冻了霜似地冰冰凉,分明清晰冷静得很。不过胸腔里忽而停滞半拍,继而“咚咚”两下弹跳声音,力道沉重,便也响亮,直似求雨仪式结束之时,带锁披银的巫灵手持木槌,落着牛皮鼓上的、最后带了宣判味道的两次重击。
柜格之松如何一个天生灵物,便是虚像之上也附着灵性,又距着林重枫近得很,感应到人心绪变化,悄悄儿在隐蔽地里伸出一根软枝来,缠了林重枫小臂。显然是一个安慰人的姿态——却给林重枫使点儿气力拽一拽,掩在自己身形后边匿起来。
他大约晓得淮照墨是要做什么了,倘若他所预料不错,自己想必在好长一段儿时间里边都该要是安全的。然而却正因了这隐约的猜测,心里边又多出些遏不住的冲动感受,直教人周身血都烫了沸了向着天灵盖顶儿一股脑地拥过去。
是愤怒么,仿佛该是;不大晓得,不很熟悉。情绪好似杯中晃荡的水浆遭着搪瓷盖儿硬压下去,强迫般地冷静下来,实在理解不得这般激烈沸腾的躁动事物。
心底里晃悠悠冒出来一个念头,茶壶底升起来的水泡似的:
“这般也好”。
——也不知究竟算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
少年林柯深一脚浅一脚,早不知自己已经越了多少山岭。夜里天色晦暗着,倒塌腐朽的巨木横斜恍惚幽森鬼影。藤蔓潜藏于积雪之下,光顺滑腻,森蟒一般蜿蜒前行,冷月随手在此地泼溅一抔冰碴子,在落雪上边再结出来一层霜,白得冻人。山中鹧鸪龟缩巢中,半点声儿不敢出,于是林木之间便只余那点粗壮树藤窜动时候的窸窣声音——林柯行路虽说崎岖,却竟是个没响儿的。
他已在此淹留好长一段时间,却仍是未曾将自己从这榛莽山林中给解脱出来。
纵然此地是个特意拿来防外人的迷山阵,他其实也是识得路的;然那却只是过去的路。天晓得淮照墨一时兴起,拿槐花瓣来炸塌的是哪山哪谷,总之是将整座大阵都牵扯得混乱,分明凭着那山巅之上的柜格松影,苍绿的分明的青金色,早晓得自己该要向着哪方走,却始终只得原地里四下打转。
忙忙碌碌好几时辰,哪般法子没试过,却是分明地飞不得天、遁不得地,甚至连攀着树上瞧瞧四围景儿都不能够做得到。四围树木生灵约好了似地一齐反叛,皆再不愿听他调遣,阵咒密麻麻覆了山石土地,亲密友霎时变作囚笼杆栏。但凡丁点儿坏了规矩,便见着有恼人的金光符印浮现出来,噼啪一声,叫人遭着电打了一般滚落地下,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酥酥麻,半晌儿都没法动弹起身。
小少年初次遇上时候算是吃一惊,再第二回,便已有了经验镇静了。耐着性子将各种法儿都尝过一通——自然,也给镇着地下动弹不得好几番——以后,方才不甘不愿地终于承认,到底是落入一个严丝密缝的困咒中间,毫无钻空子逃脱的地儿。
受伤倒是不至于,只不过是耽搁时候:倘若就那般慢慢儿一步一点地走着呢,莫说一夜里,便是许人数十日,恐怕都没那法子绕出来罢。
及到头自己终于挣扎脱了身,匆匆忙忙寻路上山,那时该结束的一切事务早便尘埃落定,只余着一点残局要让自己收拾了——这又同被自己诱哄出山去的小林晞有哪般差别?不过是自己年纪更大也更细致些,故此比起哄骗那天真小孩儿,须得人再多费些心思与气力罢了。
真是好巧妙的计划哪,大手一挥便擅自将两个孩子都给推得远远,什么法子什么地儿皆不要紧,最重要是已经安全了——甚至能将淮照墨这么个变数都给一并算计上,别的地儿不好说,只在此处可真是妥妥地帮了一个大忙。
好生厉害、好生孤胆英雄。
......然这却是将我当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