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
是他误会。
且这误会......瞧瞧林柯那一眼过去便将自己看透了个八|九分的眼神儿,他还有什么可辩解。真实情境大喇喇摊平了赤|裸呈放在日光底下,甚至连那句确认性的“是不是你”,此时若真讲出口,都要教人觉着好似只算是句多余话。
倒翻转来想想其实也对哪,哪处好人家,竟会特地在那清晨半早地延着一位正经朋友来?只是眼下光景实在叫人过于难以置信了,这就好似某一天里忽而有个人来悄悄儿地告诉你,说哎哟,你可晓得么,那名满天底下的孔夫子其实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家伙哪!
那头先反应当然是假,虽说此事也真真只是个虚假的;然而既在这般原先已有的认定底下,忽又见着这事物转换成个真实形态的时候,那里边能瞬间冒出来的震撼感,能予人的刺激便不单那一星半点了。
既是荒谬、却又好笑,先前那点儿气早不知消冗到了何处去,然而倘若真是笑出来,却又有些莫名其妙地跌了份儿——然这究竟不是说忍便能忍着的,于是嗤的一声小小响,虞子辰别过脑袋去,百忙间还要自忖一句自己可真是稀罕这人哪,怎么只是嘲笑都要做得似这般的手下多留情。
然而终归笑过一场呢,于是那前几日里那般膈应着人的冷漠生疏,就都忽然被这么一场不知是好是坏的闹剧给长袖一抹掩过去,你不说我也不提,只似滚辣辣沸汤一股浇淋了那冰雪上,一时便已干干净净消解干净那痕迹。
林柯除却最开始面上飘过些许不自然,瞧起来仿佛却并不如何多尴尬,面上浮着总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这人向来最擅便是掩藏情绪,虞子辰一眼之下哪辨得是真是假。只心头里蓦然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按理讲这山顶上除却是他自己惹来的,应当并无危险才正常——然这却是因了哪般原因呢,便是他自己也都说不上来。
而这无由预感只在次日清晨便已被他揭了晓。该当怎生一个说法呢,碰过琴的都该有晓得,这七弦古器便是遇着一个丝毫不同乐理的,随意弹拨之下也顶多就是单调些、寡淡些,究竟不会发出如何不堪入耳的声响。林柯这琴虽说是个五弦琴,然这其中道理也应说是相差不大才算对,却也不好说他究竟算是如何之一个天赋异禀——那五根琴弦震落处,声儿分明也都是那么个声,郁郁沉沉而传荡悠远,但怎的由他听来、便觉周身皮肉皆不适?便好似是脊背上教人搁了小小一撮黑色蚁,那动静细细、密密,又麻痒得很,叫人疑心是不是有哪个半道里停了步子来,肆无忌惮地就给那细嫩皮肉来上了一口。
虞子辰半睡半醒中间给这玩意儿猛蛰一下,刹那间真觉这是自己一辈子里最清醒不过的时候了,骨碌一下爬起身,不远处桌案上的油灯豆光摇摇曳,人身上也还隐隐透着一股好似蚁爬的恶心感;眼往那木窗外头扫一圈,一水儿尽是化不开的浓漆色,竟连那白日光都尚不曾探出半边头。
墙角里更漏滴滴答,瞧一眼,寅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距着平日里起身时分其实还有些差距——虽说并不大,这便也是他为何不曾立即甩了门扇出去同林柯算账的原因。但这漆黑黑的天色底下许多般事情做不得,只是倘若要再睡过去,那萦萦绕绕在耳边的响动,又实在叫人不能够。
他深深吸过一口气,暗自地道林柯真真不是什么坏家伙,如此作为大多只是在捉弄自己罢了。于是起身,寻着下间里头水盆来,掬着把清水抹了脸,随手拎一把长刀,便向着后山方向过去了横竖睡也睡不着,不妨练刀、不如练刀。
一日如此,二日如此,三日四日,虞子辰惊觉自己那作息时辰竟被硬生生往前挪了两刻钟。倒也不是什么重大事,然而林柯练琴往往每练便是一整日,早晨能当着醒神歌,夜里倒成了安眠曲——倘若将人晃悠得头昏脑涨手足酸麻也能算是安眠的话。
小林晞早几日里便学了个乖,早早地起了身便溜下山去玩;过几日发觉这山上是镇日魔音绕耳缭然不觉以后,索性约着村子里头小姐妹,便借着旁人家里来过夜了,甚至三餐都再不回来山上吃。虞子辰又怎可能不曾想过溜,然而他跟初隅山底下人也算不得熟,还能跑着何处去,自个儿寻棵松树来幕天席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