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的晨光像被揉皱的宣纸,在时光照相馆的玻璃上洇开淡金色的斑痕。程小时坐在工作台前,钢笔尖悬在泛黄的信纸上,墨点坠落成泪痕形状。遗书的开头写了又划,墨迹重叠成灰紫色的云,遮住“陆光收”三个字的棱角。
白蝴蝶就是这时闯进来的。它翅膀上的金斑在台灯下流转,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人球衣上的反光。程小时指尖微颤,看着蝴蝶停在遗书上,翅膀开合间仿佛要把墨迹吸进纹路里。“又来监工了?”他轻声笑,喉间却泛起苦意,“再等两天,等璐璐……”
工作室的门“吱呀”推开,程璐的影子被阳光拉得细长。她看着父亲迅速合拢的笔记本,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医用腕带——那是上周化疗时护士给戴上的,蓝白条纹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得格外刺眼。
“爸,我的婚纱…”程璐的声音裹着小心翼翼的柔软,目光落在桌上的礼盒上。缎面包装泛着珍珠光泽,里面是她偷偷见过的婚纱款式:抹胸处绣着细碎的栀子花,裙摆缀着透明的蓝闪蝶蝶。程小时将礼盒推过去时,淡蓝色信封从底下滑出,笔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成小团墨渍,像蝴蝶收翅的剪影。信封里掉出一张信纸,边角泛着旧时光的毛边,正是陆光的字迹:“我的小公主,当蝴蝶停在你的头纱上时,那是爸爸在说‘恭喜’。”
全家福相框在墙上投下斜斜的影子,陆光的笑容被切割成两半,一半浸在阳光里,一半溶进阴影中。黑色笔记本中忽然掉落出一张照片:漫天火烧云下,时间标着17:42,两个少年并肩而立,背后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照片背面,是陆光二十年前用钢笔写下的诗:“我为霞彩添妆,转身却撞入了太阳的怀抱。”
“我们的小璐璐……”程小时声音发颤,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指尖抚过照片里陆光被风吹起的衣角,:“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一定…”
午后的墓园浸在琥珀色的寂静里。程小时的拐杖敲在石板路上,惊飞了石阶上啄食的麻雀。竹篮里的桂花糕还带着体温,那是陆光生前最爱的点心,他特意托老字号的师傅做了,用蓝印花布仔细包好。
墓碑上的鎏金字被擦得发亮,陆光的遗照在春日里泛着暖光。程小时用温热的毛巾擦过碑面,水渍顺着“陆光之墓”的笔画蜿蜒,像那年雨天他们共打一把伞时,雨水在玻璃上划出的痕迹。他摆好酒杯,斟酒时手一抖,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溅出细碎的光。
“小诚交的女朋友叫念念。”程小时对着照片笑,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快,“那孩子跟你年轻时一个样,见了人就脸红。”胃袋突然绞紧,他按住腹部,指节在石碑上敲出轻响,“医生说……说我还能撑到秋天。”
风掀起他稀疏的白发,露出后颈淡青色的化疗针疤。程小时望着照片里永远年轻的爱人,忽然想起足球场的黄昏:十九岁的陆光抱着足球跑来,球衣后背浸着汗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桥,横跨在时光的两岸。
“上次梦见你踢球……”他从口袋里摸出琉璃星吊坠,吊坠在指间晃出细碎的光,“你传给我的那个三分球,我至今没踢进过第二回。”蝴蝶不知何时停在酒杯边缘,翅膀沾了酒液,金斑晕成模糊的圆。程小时伸手触碰它,指尖刚碰到绒毛,它却突然振翅,跌进他掌心里。
“原来你也会累。”他轻声说,把蝴蝶放在墓碑前的草丛里,“等我来找你的时候,记得教我踢那个三分球。”起身时,拐杖在松软的泥土里陷了陷,露出半截金属铭牌——那是他偷偷埋下的,刻着“程小时之墓”的备用碑。